谁都会害我,可她不会。
我到寻桂亭的时候,亭内一个人影十分显目。
那人身着明艳红衣,头戴流云簪,顶着眼白分明的清凌杏眼,施施然坐在亭边,脚不着地,轻轻晃着。
她见到我,冲我挥了挥手,腕间银铃响彻,脆声道:“少箨哥哥!”
我见到她面容,总算定了神,择了个空位在她身旁坐下,问道:“为何要来寻桂亭?可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哥哥今日便要成婚了,我总想着……要送哥哥一份大礼。”
她脸上是盈盈笑意,就连杏眼皆弯成了极好看的月牙形状。我却莫名觉得,那眼中情感十分淡漠,像是刻意作出,令我有几分不安。
“什么大礼?”
她微微笑着凑近了我,声音陡然低沉起来,如一条吐着红信的赤蛇,在对看准了的猎物进行最后的打量。
“当然是……杀了你啊。”
“他离大道只余一步之遥,我万万不能让你这个弃子,毁去他筹谋多年的大业。”
第49章 落月满屋梁·中
122.
闻言,我骤然起身,神情惊疑不定,已是明白先前那股不安之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的这身红衣、头上戴着的流云簪,还有腕间的银铃……以及说话的语气神态,皆与阿笙全无相似之处,分明是漏洞百出。
是我太疏忽大意,见着了那封信,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在寻桂亭等我的人一定会是阿笙,却不料——
我退了几步,沉声道:“阿笙在何处?”
“哥哥在说什么啊?”她作出委屈神色,眼中却尽是嘲讽笑意,“我就是阿笙,哥哥不认得我了吗?”
我冷冷看她:“阿笙究竟在何处?“
她跳下阑干,朝我步步逼近,柔声道:“我劝哥哥还是好好与我说话,不然我真的会生气。”
我还想再退,她显然已是厌倦了你追我赶的戏码,曳曳垂落的袖底蓦然伸出数条红绫,如水蛇般蜿蜒游走在地面,其中两条分别缠上了我的双足,而余下一条则绕着我的脖颈打了个圈,教我再难移动半分。
她走至我身前,停步抬手,绕在我颈上的红绫便缠绕着收紧,将我生生举至半空。
耳边传来天真笑语:“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用阿笙的声音这样与我说话……她怎么敢……
窒息的感觉席卷而来,我几乎快喘不过气,手却仍执意向前,想将她脸上那层面皮撕下。
她从容避开,再抬眼时,眼底已是森然冷意。
“重活一世,你还是与之前一般的不自量力。”
我手握成拳,无力垂落,只能从齿间勉强挤出几个字来:“不要用……用她的脸……这样跟我说话。”
“你在威胁我?”她盯着我,缓缓开口,“我已不再忌惮你。现在的我,只需动一动手指,你就得跪在地上任我宰割。”
她手握成拳,那红绫便失了力,尽数钻回她衣袖中。
我跌落在地,捂着喉咙不停咳嗽。她饶有兴致地站在旁边欣赏我狼狈模样,随后蹲下身子,一只手紧紧攥住我的下巴,逼得我仰头看她。
“怪不得他们一个个都爱你爱得死心塌地。这个眼神,就连我看了都要受不了。”她轻声叹气,另一只手抚上我的眼睛,“你就是这样勾引我的云哥哥的吗?”
说着,她声音微冷,屈起两指,有几分想当场剜掉我眼睛的意思,喉间发出怪异笑声:“不得不说,你们这些狐狸精,都是些不入流的下贱/货色,惯会抢别人的东西。”
“不过无妨,你再怎么算计,最后也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惜上次没能亲手送你上路,我一直觉得很遗憾,今日总算可以得偿所愿。”
我稍缓过气,已大概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不禁出声打断她:“你如果真是为云杪好,就不该杀我。他没了伴生枝,渡劫之时该当如何自处?又要如何成仙?”
她仿佛听见了极为好笑的事,笑得连腰都快直不起来:“哥哥,你该不会真以为,他需要你才能成仙吧?你从来没想过吗?为何他与伏清皆是仙格圆满,可伏清飞升了?他却迟迟没有?”
我眉头微蹙,想起先前我曾问过云杪类似的问题,而他只是与我说,飞升之事,修为、气运缺一不可。
他久未飞升,只是因为气运不至……
难道并非如此?
那人嘴角余了一抹笑意未收,似是看穿我所想:“你还不明白吗?他久久都未飞升,并不是因为气运不至,而是因为你啊。”
我终于露出茫然神色:“因为……我?”
“不因为你,还能因为谁呢?”
她敛去笑意,冷冷看我。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只是过往情债与恩怨,该还的他也都还了,已不再欠你什么。你们之间早该一笔勾销,为何你还不肯放过他?”
我艰难道:“我没有不放过他。”
她见我如此,更是步步紧逼:“那为何还要答应同他成亲?”
为何会答应与他成亲?
我不记得了,明明那日拒绝的话已是抵在舌尖呼之欲出,为何会突然改了主意?我真的不记得了。
“倒是我忘记了,你向来都是虚伪之徒,嘴上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
她见我沉默不语,面上讥讽之色更甚。
“他这些年来待你如何,你心里应当有数罢?若你还有些许感恩之心,今日就莫要反抗我,乖乖受死,也算你对他最大的报恩了。”
末了,她补上一句:“伴生枝而已,没了可以再选,不过荒废个百年时光。你若是活下来,却是隐患无穷。”
“何况……你先前不是最不屑天命吗?如今像一条狗一样的活着,你竟也能忍得下去?便让我送你上路,于你于他,皆算是一桩好事。”
听她此言,我只觉眼前幻象频生,过往景象一幕幕走马观花般地在我眼前掠过。
看得久了,才发现无论是哪件事,皆挑不起我一丝一毫的情感。我默默想了许久,终于惶然垂首,发觉这数千年来,我竟真的活得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有快乐之事吗?没有。
有悲痛之事吗?亦没有。
想来她说的对,却也不对。我眼下这样活着,甚至还不如一条狗。
我既已是如此,何必还困住云杪不放?他与我不同,他是天命所归,理应早日飞升,而不是留在冠神族与我成婚,蹉跎岁月。
他对我太好,若是要还债,也是我还给他才是。
我不再反抗,轻声道:“你杀了我吧。”
123.
神木无心,因此寻常刀剑,伤不了我分毫。
若真要求死,唯有火刑一途。
她直起身,从袖中取出火种,置于手心,轻轻吹气,那簇火苗便灿然而落,及至地面时,化作烈焰火海,滚滚硝烟而起,竟将我眼角沁出了几滴泪。
我环膝而坐,静待死期。
耳边混杂着传来极轻微的喃喃低语,随后携着这愈演愈烈的火势,从四面八方翻涌而来,令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您不是说,天命终可违吗?
——为什么族人都死了,我们也被困在火里,永远都出不去了?
——好疼。
——王,我们好疼啊。
我战栗不已,只能闭上眼,紧捂住耳朵,将头埋入臂弯。这些声音却仍是阴魂不散、无孔不入。
“别说了。”我乞求道,“求求你们别说了。”
“为何不敢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呢?”
睁开吧……
睁开吧……
我将眼睛闭得更紧,却被无形外力揪起头发、撑开眼皮,被迫将周围的一切尽数收入眼底。
那是数排被火烧得焦黑的身体,或是断条腿、或是缺条胳膊,却无一例外地,顶着已不成形状的五官,冲我张开嘴,露出其中干干净净的口腔。
没有舌头?
他们没有舌头。
我惊得用手撑地,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好疼啊。”他们木然开合着双唇,发出的声音凄婉哀绝,“真的好疼啊。”
我惶然而顾,眼前景象被白烟晕开,显出雾蒙蒙的色调,最后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就当我要陷入沉寂黑暗时,旁侧忽然冉冉升起一簇明火,随后接二连三地,在我眼前燃起一排明烛,指出通向前方的路。
“别怕。”那个声音说,“我带你走。”
124.
醒来的时候,有人正趴在我手边,看样子是已经睡了过去。
我想起那些火中焦尸、凄厉问语,仍觉余悸未消,睁着眼发了会呆,才缓过神,想将手抽回来。
那人却是浅眠,登时醒转,抬起脸,露出眼下两道清晰水痕,哑声道:“哥哥,你终于醒了。”
她头上已没有那流云簪,腕间也是光洁一片,被水浸润的眼睛清凌透彻,担忧地注视着我。
这才是阿笙。
我如释重负:“你没事就好。”
闻言,阿笙眼眶又红了起来,语无伦次道:“究竟是谁伤你?你伤得好重,我好怕你醒不过来。但云杪哥哥说,你会没事的,也是他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