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顿时笑作一团,辞年笑起来时,尖牙会从嘴里溜出来,像个怎么都藏不住脑袋的小孩,但能看到他笑得开心,贺栖洲是欣慰的。在竹溪山熬了这么多年,受了这么久的委屈,张牙舞爪的他,原来不是最本真的他。这只小狐狸,是该开开心心的,想吃就吃,想笑就笑,想穿漂亮衣服,就穿漂亮衣服。
所幸长安是个宝地,能给他他所需求的一切。
辞年看够了芦花鸡,又撒了一碗小米,转身要往屋子里跑,跑着跑着,他突然想到那日秦歌的话,便突然回头,看着跟在身后的贺栖洲。后者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问:“怎么了?”
“嗯……”辞年道,“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第五十五章 拜年日融融泄泄时
明明贺栖洲是被问问题的人,怎么辞年这一开口,竟是比他还紧张?
“有什么问题也进屋再问,外面风大,今天的跌打药酒还没擦呢。”贺栖洲揽过小狐狸,将他赶往廊下,带进了屋里。屋内有燃起的炭盆,这是每七天来一次的仆从们打理的,而现下自然没有人,家里多了这么个尖耳朵的小神仙,有人伺候着反而不方便。
辞年进了屋,赶忙将斗篷取下来,又将屋内的灯火一盏盏点亮。贺栖洲看他忙了一阵,这才牵过他的手,将他带往桌边:“好,先擦药酒,有什么要问的,慢慢问。”
辞年乖巧地伸出手,手腕处那块淤青已经慢慢淡去了瘢痕,颜色也从青紫转为青黄,贺栖洲取来小瓷瓶,替他揉着手腕,不一会的功夫,又将那块白皙的皮肤擦得微红。不过这次,辞年没喊疼,忍过了前几日,淤血慢慢散了,这上药的过程果然不那么难熬了。
“秦将军告诉我……”辞年迟疑片刻,道,“你曾经拦下了一张要给皇上的折子,上面有我的名字,是真的吗?”
贺栖洲按揉的手连一丝颤动都没有,一如他平和的语气:“是啊。”
辞年忙道:“他跟我说……这要是追究起来,算欺君之罪呢!你……虽然我常年躲在山里,可我也偷偷下山看过戏呢,这欺君之罪是很重的!要是皇上生气了怎么办,你当时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拦下来呢?我可是小神仙,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算,也不算。”贺栖洲笑笑,“原来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辞年听他这语气,似是不觉得问题严重,便也跟着将信将疑:“不算吗?那要是被发现了,也不会被责罚吗?”
手上的力用到三分,药酒也全都渗入筋骨,贺栖洲轻轻拍了拍辞年的手腕:“这么关心我?”
“我自然关心了!”辞年倒是一点遮掩都没有,理直气壮得仿佛这事本就在他分内,“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啊,你还答应了要助我修仙,让我得道呢,说话不算数,天打五雷轰,轰——”
“哈哈……”贺栖洲被他逗笑,他起身,带着辞年一同洗了手,又从一旁的盘子里捻了一块甜糍糕,轻轻塞到那人嘴里,“我要是不拦着那份折子,就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辞年嘴里叼着吃的,话都说不囫囵。
“夏初,蜀中有妖异之气,直冲斗牛。钦天监推算打听了好一阵,才确定是竹溪村的方位。当时师父派去的人打听了许久,只得到了你的名字,他将名字记下,连带着打听来的奇闻异事一并拟了一封折子,送回了钦天监手中,我拦下的,也就是那封折子。”贺栖洲淡淡道,“拦下,是因为我觉得事有蹊跷。”
辞年觉得好奇,便追在贺栖洲后头问::“难怪你知道我的名字!”
贺栖洲一笑:“这么好听的名字被我知道了,难不成你亏了?”
辞年嘿嘿一声:“是你赚了!”
贺栖洲又道:“蹊跷,是因为这呈上来的折子里,虽然写尽了你在竹溪村的那些‘丰功伟绩’,却唯独没有涉及一条人命。”
辞年哼哼道:“那是自然,我又没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我只是……只是偷偷摸摸吃了几只鸡罢了!”
“几只鸡,就能让竹溪山妖气冲天,连千里之外的长安都能观测?”贺栖洲摇头,“这山里,必然还藏着什么其他的东西。如果就这么让折子呈上去,皇上一看妖气甚重,必定不会让我独自前往,就算让我带上几个帮手,我也只会觉得碍手碍脚。”
辞年不解:“为什么?有帮手不好吗?”
贺栖洲看着他,笑着叹了口气:“这世间没有几个妖怪像你,也没有几个人像我,他们见到你,不会问缘由,不会管是非,只遵循一个理,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妖怪么,诛杀就是了。”
“那我……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人欺负的……”辞年说到这,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为竹溪山结界耗尽灵力的他,真的可以在朝廷派去的能人异士面前保全自身吗?这个问题,连他都不能给自己下十足的保证。辞年扁着嘴想了想,道:“你觉得那山里的怨气与我无关……”
贺栖洲道:“是。”
“即便与我无关……”辞年的眼睛转了转,小声道,“我也是妖怪啊……你不会同那些人一样,怕我,恨我,觉得我哪怕不是个丧心病狂的妖怪,也是个为非作歹的妖怪,杀了能立功……”
“若杀你于天下有益,你会觉得自己该死么?”贺栖洲道,“但你又如何判断这天下的人心向背呢?今日他们要你死,明日发现自己错怪了人怎么办?”
“这……”辞年摇头,“那我还是好好活着吧,活着有鸡腿吃,还有漂亮衣服穿,还有道长!”
贺栖洲哈哈大笑:“我这么大个人,还不如你的鸡腿?”
“那换个顺序!有道长,有鸡腿,还有漂亮衣服!”辞年嬉笑着摆摆手,围着贺栖洲绕了一圈。他将脑袋贴在那人的胳膊上,毛茸茸的耳朵轻轻一晃,柔顺地垂了下来,“谢谢……”
贺栖洲揉了一把那白绒绒的尖耳朵:“谢什么呢,别说谢谢。”
辞年又问:“皇上也是人,他是不是也很怕妖怪?”
“能不见就最好。”贺栖洲道,“那毕竟是君,心意深沉,不可测度。”
辞年还想问问他,那私自拦下奏折,救了自己一命,是不是会给他找来祸患,可话刚到嘴边,院子那头的门便响了起来。辞年赶忙躲进屋里,他把斗笠放在床边了,这回要是出去,被客人看到了,指不定要吓到人的。长安虽不是竹溪村那样的小地方,可正因为人多眼杂,才需要更为注意。
贺栖洲穿过院子,应一声“来了”,便拉开门闩,将门打开。枣红色的大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门外立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在家休息了好几日的师父,叶怀羽。
这位老爷子日日喊着命苦,运气却一点儿也不差。从那日被小傅子送回府后,他便成了同僚圈子里的名人。都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谁还能不知道这些个弯弯绕绕……这边丞相没了,那边他俩放了,那先前冬至宴上那剑拔弩张的一出戏,又有谁能看不出来呢?
好在叶怀羽平日闭门谢客,至交好友不过三两,这几日纷纷带着礼物给他拜年,一连好几日,也难怪他到了正月初四,才抽出空来,往贺栖洲这小徒弟府上跑一趟。
“人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个小崽子,不给我百年便罢了,还等着我给你拜年来呢!”叶怀羽话是这么说,进门时,脸上却是笑着的,他踏着雪入了院子,与贺栖洲寒暄几句,又夸了夸他在院子里新造的池景,两人聊着聊着,便坐到了会客厅。
辞年戴好了斗笠,听到会客厅有声音,便偷偷溜了出来。
他可是狐狸,这尖耳朵不是摆设,从叶怀羽进门他便听见了,贺栖洲称这人为师父……他曾记得,初一那日他们买完了衣服,贺栖洲可是亲口说过,要带他见见师父的,想必这位就是要见的“师父”了。一想到这,辞年心里竟没由来的紧张起来。
两人在厅里聊了一阵,贺栖洲茶也煮上了,点心也拿好了,刚打算坐下好好说句话,便听得身后一声轻轻的“咯嚓”。叶怀羽人到中年,耳朵却灵光得很,听见这细微的动静,便跟着徒弟一道回过头去。
身后的门边,一个小小的竹编斗笠落在地上,木格门挡着的地方探出了一只白净的手,它伸向斗笠,却不知为什么没抓稳,那斗笠在地上盘了个圈,又一次歪在了门槛边。门那头的人似是更紧张了,他轻轻“咦”了一声,那只手又飞快地探了出来,可这一次,那手还没抓住斗笠,就被另一只大手包住了。
辞年一惊,都来不及看抓住他的人是谁,就赶忙抬手捂住自己耷拉的耳朵。贺栖洲哭笑不得,轻轻拨开他另一只手,将他大大方方拉进屋内:“师父,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位……”
“师父……师父过年好!”辞年倒是极为乖觉,贺栖洲怎么叫,他便跟着怎么叫,只是头上那对颤颤巍巍的耳朵,还是因为过于紧张而耷拉下去。
他这一紧张不要紧,年过半百的叶监正也跟着紧张起来,两人围着一张桌子,又是拜年又是问好,险些互给对方磕几个响头。贺栖洲夹在中间,竟是劝谁也不合适,就让他俩这么梗着脖子寒暄了一阵。待到茶都半凉了,两人才慢慢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