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个可以吗?”小小的孩子把手里的香炉举得老高,村民们回头一看,竟喜出望外,赶忙把香炉拿来,一人一下拍净了上面粘着的灰尘,更有甚者,都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细细将香炉擦了一遍,唯恐哪里少了一分虔诚。
火折子烧起,引燃了众人手中的香,他们恨不能三跪九叩,将手中燃起的黄香一个接一个地插在了香炉里。贺栖洲看了一眼,笑道:“真是为难各位了。”
村民们一听,赶忙摆手:“这是哪的话!不为难不为难!”
“那就好。”贺栖洲缓缓起身,正赶上辞年将最后一只竹青斩杀于剑下。
小狐狸一身白衣,立在初秋的风里,那漂亮的眼睛一眯,剑尖缓缓挑过碎作一地的竹枝,确保没有了漏网之鱼,才彻底松了口气。他提剑转身,却看到小路尽头,围在贺栖洲身旁的村民,全都对他投来了崇拜的目光。这目光实在陌生的很,让辞年脚步一顿,都不知自己该不该往回走。
贺栖洲带着笑,缓缓走向他,剑鞘与剑再次合二为一。辞年拿着剑,脑袋里全是疑问。贺栖洲却道:“走吧,去后山看看,是什么让竹青跑出来了。”
他俩一走,竹溪村民也跟在后头走,贺栖洲一回头,他们立刻露出殷勤的笑,这阵仗让辞年很不习惯,他偷偷凑近几分,低声道:“他们为什么老跟着你,又为什么老看着我,他们吃错药了吗,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贺栖洲轻笑一声:“能有什么不对,走吧。”
因为之前的变故,后山的竹子还未彻底转青,这层层叠叠的落叶,让不少第一次涉足后山的村民看得心惊。两人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目的地。让山中竹青突然发狂的不是别的,正是泽牢盘踞已久的竹清潭边剩余的妖气。
泽牢曾经在这生活了数百年,他手下的子子孙孙,也都在此繁衍生息。现在妖怪除掉了,妖气却没那么容易散掉。周遭的竹青受到妖气的吸引靠近这里,又被妖气感染发狂,才会成群结队地冲下山,骚扰竹溪村的村民。
这等小妖怪,本就不是难缠的东西,可竹溪村里住的都是凡夫俗子,竹青对他们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威胁。
“这些妖气,得多久才能彻底清除?”辞年吸了吸鼻子,脸都皱了起来,“真难闻。”
贺栖洲盘算了一阵:“从现在开始净化,也得到明年开春才行。”
竹溪村老小跟在后面,听得云里雾里,竹浮雪道:“也就是说……在妖气彻底净化之前,这山上的妖怪,还是会突然下山袭击村子?”
贺栖洲点头:“可以这么说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各位,不好意思,我已经把圣上安排的任务完成了,现下竹溪山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还得带着狐大仙一同回长安,剩下的……就请各位自求多福吧。”
众人闻言,更是哭声喊声响作一片,以往那些不讲道理的人,此刻竟突然变得深明大义,他们围在两人身边,又是恳求又是道歉,更有甚者,恨不能当场跪在地上,为自己过去说过的错话狠狠抽自己两耳光。辞年将这情景看在眼里,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太阳下了山,众人终于老老实实回了家,就这,还是贺栖洲不断劝导,甚至给出“一定会想办法”的承诺后,才得以实现的。
两人躺在并排的躺椅上,看着晴朗夜空里的星星,辞年突然道:“你是故意的吧……”
贺栖洲笑笑:“什么故意的?”
辞年眨了眨眼:“让他们给我烧香。”
贺栖洲伸了个懒腰:“他们早该给你烧香了,把欠的补回来,理所应当。”
辞年不知这话该怎么回,只得沉默一阵,两人又看了一会天上的星星,他才道:“长安远不远?”
贺栖洲答:“要是想去,一点也不远。”
“那……”辞年抿了抿嘴,轻声道,“你先去长安吧,我随后就到。”
“哦?”贺栖洲笑着转过头,看着辞年,“你不生竹溪村人的气了么?他们愚昧无知,随波逐流,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几次三番的折腾你,你都打算既往不咎了?”
“我守着竹溪村又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奶奶。”辞年哼了一声,合上眼,“送佛送到西,反正就差这最后一步了。而且……你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不就是算到了我会留下来么。”
“我们小神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难道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贺栖洲轻笑一声,随即又渐渐收了笑容,真诚道:“谋算是真的,想带你去长安也是真的。”
辞年轻声道:“既然长安不远,那你等等我吧。等山里的事情处理妥当了,我立刻动身,飞也好,跑也好,我都一定会去见你。”
说着,他向身旁伸出手,翘起了细白的小拇指,道:“下午那个,是我们三个人的愿望,这个,是我和你的约定。”
月华涌动,将漫天的星光一并投入了辞年的眼睛,那双墨绿的眸子闪闪发亮。贺栖洲伸出手,勾上了那截细细的手指,两人竟一起笑了出来。
贺栖洲道:“小神仙,要好好加油,竹溪村的路已经铺平了,慢慢走,不必着急。”
辞年笑着应道:“臭道长,等着吧,指不定不用开春,你就能在长安见到我了。”
初秋,竹溪山的风格外温柔,月光投下的影子里,映出一双牵在一起的手。横越千万重山,这份埋在蜀中月色里的承诺,终会在未来开花结果。
(第一卷 竹溪路遥·完)
第二卷 长安梦远(上)
第三十五章 归乡急故人逢二三(上)
初秋,午时,长安西市三秦茶楼。
黑衣男子急不疾不徐绕过楼下,与小二打了招呼,又向掌柜的点了壶茶,这才缓缓踏步上了楼,二楼天字号雅间就在走廊尽头。他摆好笑脸,做好赔罪的准备,一开包厢的门,却只见空空如也的桌椅。
人呢?
男子一转身,正撞上拎着茴香豆上楼的贺栖洲。这人上楼的模样比他还懒散,动作更加缓慢,走一步,抛一颗,扔歪了不要紧,停下脚步再来一颗。就这么一口一步,贺栖洲终于走到了走廊尽头,冲着男子打了个招呼:“哟,秦将军,今天这么早?”
这位秦将军见状,连准备好的话都不知从哪说起,两人在门口杵了半天,他才道:“贺大人,你怎么也迟到?”
贺栖洲“啧”了一声,绕开他进了屋,端起茶往嘴里一灌,道:“不好意思,秦歌将军,我与你约的巳时,我本以为巳时三刻到这,一定能看到您老人家的倩影,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您摸鱼的水平,所以我下楼看了一出戏,吃了一盘糕点,还顺带逛了一圈古董集,回来的路上我想着也该吃午饭了,就买了袋茴香豆,谁想这么巧上楼就碰见你了。”
说到这,贺栖洲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太巧了。”
秦歌听了这话,赶忙关上雅间的门,老老实实落了座,替他斟了茶:“哪的话!您老人家从蜀中回来,又立了大功,这顿饭该我请!那个,小二……”
“那就按着最贵的规格来吧。”贺栖洲抿了一口茶,点点桌面,“秦将军别跟我客气,我上来的时候就点好了,一会您记得去付钱。”
“你……”秦歌一时噎住,又是在理亏,顿时没了脾气,只得回到座位上,又替他倒了杯茶,“行行行,算我的,请顿饭我还请得起……”
贺栖洲笑道:“还有一件事。”
“你还要干嘛?!”刚被掏空了钱包的秦歌一见他笑就浑身发麻,连倒茶的手都跟着颤了起来。
“紧张什么?”贺栖洲收了那看着就渗人的笑,缓缓道,“你的鸽子,再借我一阵子。”
“鸽子……”秦歌恍然大悟,“你不说我还忘了!我就把鸽子借给你带去蜀中一趟,怎么回来就有一只变成猪了?!你怎么做到的?那是鸽子啊!它现在跟个球一样飞都飞不起来了,我还得督促它少吃点,你……”
“就说借不借,别那么多废话。”
“拿去。”
贺栖洲一笑:“这就对了,咱俩这么多年交情,我说你不至于连个鸽子都舍不得。”
秦歌冷哼一声:“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搭上了你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主。”
贺栖洲摆摆手:“你又不是人,别计较这些。”
秦歌被他噎得够呛,狠狠灌了一杯茶,又窗边桌边来回溜达了好几个圈,这才把这口气憋下去。雅间门推开,小二殷勤地进来上菜,贺栖洲也不同他客气,夹了一筷子就往嘴里塞,秦歌溜达完了,重新落座,道:“你去蜀中这趟,可有什么新鲜的发现?”
贺栖洲咽下嘴里的菜,头也不抬:“找着了。”
秦歌惊道:“真找着了?”
贺栖洲“嗯”了一声,继续往嘴里夹菜。秦歌给他倒了茶,好奇道:“也算了了个念想?”
贺栖洲抬头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爱凑热闹呢?”
“哎我……”秦歌被他一堵,又是一阵语塞,“我这不是关心你么!”
贺栖洲笑笑,继续埋头吃饭,桌上那盘姜葱鸡眼看着就只剩个腿了,秦歌赶忙把鸡腿抢自己碗里,道:“对了,你回来这趟,去看过你师父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