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用词已经极为克制,辞年在听到这话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从鼻息里溢出一声呜咽。
“是不是我不做胭脂,她就不会变成这样……”也许是神志并不清明,辞年连说话都含含混混的,可他话里的自责和悲伤,却怎么都掩盖不掉,“我不做胭脂,阿满就不会把胭脂送给她,她没办法去见徐大人,就不会有后来……”
“是不是我不该带他去挑镯子,不是那个镯子,她不会春心萌动,她就不会死……”
“是我不该……”
辞年越说,越是痛苦难当。屋外雨声连绵,屋内烛影摇曳,贺栖洲只觉得他的眼泪淌在胸膛上,实在烫得吓人,他心里有愧,不得不捧起辞年的脸,替他擦掉早已纵横的泪痕,柔声道:“不怪你……怎么能怪你……”
辞年却不许他把自己挪出怀抱,一见他这样,便受了惊吓似的,再次把自己往他怀里塞去,这一次,他缠上了他的脖颈。今夜的小狐狸,全然不似他以往的乖觉模样。那两条细瘦的手臂格外无力,只能堪堪挂在肩头,他每说一句,便抖得如同筛糠,似是在惧怕什么。
贺栖洲知道他在怕什么。只是这怕,让他心里难受得厉害。
怀抱早已无法给他安稳,贺栖洲终于俯下身,搂紧了战栗不已的狐狸,一拉薄被,将他与自己一同困在这小小天地里。吻是必然的,贺栖洲轻轻衔着他颤抖的唇,将所有的温柔以吻的形式传递过去,两人的鼻息也在这亲吻间逐渐缠成了结。
辞年竟然真的在这温柔的吻中逐渐安定下来,烛火摇晃,点亮了他仍带有睡意的眼睛,贺栖洲就在映他眼里,近在咫尺。前一个吻落在唇角,而下一个,却奔向了脖颈,辞年怕痒,被他一亲,头顶的耳朵也跟着颤了颤,可他不知为何,竟不打算从这奇怪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那是他最贪恋的气息,此刻正包裹着他,让他格外着迷。
吻落在胸膛上,辞年一激灵,竟在这半梦半醒中羞红了脸。他突然知道这是什么了。他还在竹溪山做小妖怪时,便偷偷溜到村民家里偷过书,话本好看,戏本子也好看,可偶尔也会偷到些带图的……
辞年一慌,赶忙将那人的脖颈搂得更紧。
贺栖洲见状,怕他是心里不安,便缓缓抬头,打算宽慰几句,可辞年一见这模样,竟以为他是要松开了,连忙道:“别松手,别……”
“不松手。”贺栖洲微微松开的臂弯立刻收紧,恨不能将两具身体贴在一起,“我在这,一直在这……”
辞年鼻尖一酸,终于忍不住,眼里再次涌出泪水来:“不要杀了我……道长,不要像他一样,为了你的前途杀了我……我不会再出门,我会安分守己的……别杀我!”
贺栖洲一愣,只觉得怀中人这悲戚的表情像一把刀,狠狠刺进了他的心口。他不再多言,下一刻,吻便如窗外的骤雨一般密密落下。唇瓣与肌肤相触,就像生出了细密的线,这些线勾住辞年昏沉的意识,将他从模糊的睡意中勾起,又让他陷入更深的迷幻。
雨声未歇,拍打着屋顶的砖瓦,响了一整夜。辞年觉得自己像漂浮在海上,忽起忽落,可身体却不由自己。他呜咽一声,紧紧搂住那人的肩背,也顾不得自己那新剪的指甲会在他光滑的背上留下什么痕迹。那人被抓痛了,也只是低低地叹一声,劝他松手的语调依旧温柔。
“道长,栖洲……”辞年抓着意识里仅存的清醒,结巴着呼唤那人的名字。
“我在。”贺栖洲一听见呼唤,便立刻应声,哪怕句子变了语调。
——“我一直都在这,一直都在……”
第一百一十八章 芳心乱如千丝万缕
天色昏暗,迷雾沉沉。
辞年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空荡荡的院子里,这院子很熟悉,却又透着几分陌生。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的,但即便这落叶枯黄,四处焦黑,他还是能依稀辨认出,这就是他生活了将近两年,日日出入的贺府小院。
可此时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辞年心生警惕,他起身,离开石凳,一边呼喊着贺栖洲的名字,一边寻找他的踪迹。院子里的灯都被烧坏了,屋子也没了,四处塌陷,一片颓败之景。辞年越走,越觉得心里不安。
“道长!”他急了,扯着嗓子,用力叫了一声,贺府的院子并不大,可他的声音却仿佛越过山脉,穿了很远很远,清越的回声荡在这遍地焦土中,显得格外凄凉。辞年心头渐渐升起一阵不安,他踏过烧成焦炭的梁柱,进入后院,那片他们共同栽下的竹林,还有竹林下细心搭建的鸡舍,都已经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而那满目焦黑的尽头,立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影子,那人背对着他,一身白衣被风吹得猎猎,风里还有残留的火星,虽衣角纷飞的,是他束起的长发。看到他的瞬间,辞年紧绷的心弦突然放了下来,他踏着一地的灰烬,奋力奔向他,急切道:“道长,道长!”
那人回过头,露出了一贯温和的笑容,他冲他张开了手,任他扑向自己,钻入怀抱之中。
“我在呢。”他如往常一样,轻轻揉了揉辞年的耳朵,辞年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耳朵,但贺栖洲早已不是别人。这种缱绻的温柔,早已成为他心头一颗根深蒂固的大树,这颗树狡猾得很,已经偷偷把根顺着血脉蔓延开去,如今再想拔除,已是想都不能再想的笑话了。
“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快走!”辞年拉住贺栖洲的手,要带他离开这院子。
“小神仙,我不能走。”贺栖洲却摇摇头,用温柔的语气,拒绝了他。
辞年大惑不解:“为什么!这里很危险!”
贺栖洲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包住他的手,将小狐狸重新拉回自己身边,他看着辞年,眼里带着笑:“因为这里是我的家。”
贺栖洲终归是与他不一样的。辞年明白过来,贺栖洲是人,人时易尽,不像他,早已脱出了时光的禁锢,能与天地同寿,永远地活下去。辞年不知该怎么回答,贺栖洲不会离开这里,即使离开,也是短暂……可他迫切的希望他的道长能跟着他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是非之地。
“这里着火了,我们先走,等重新修好了,我们再回来,不好吗?”辞年竟哄孩子似的与他交谈起来,可无论他说了多少,贺栖洲都只是摇摇头,脚下仿佛生了根,纹丝不动。
贺栖洲道:“小神仙,在这陪我吧。”
辞年不知该不该答应,可下一秒,贺栖洲腰间的流霜便骤然出鞘,剑锋锐利,寒光一闪,等辞年看清时,那剑刃已经结结实实刺入了他的心口,带来一阵冰冷刺骨的疼痛。辞年一愣,望向贺栖洲,一时天旋地转,连吃痛的呜咽都发不出一分一毫。
贺栖洲嘴角的笑容未改,眼睛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变得不像他,更像那暴风雨中,立在山林里,沾了一身泥水的徐问之。他轻声道:“我为自己能好好活着,有什么错?”
辞年一身冷汗,猛地撑开眼,从被子里挣扎着翻了个身,艰难地爬了起来。
他惊惶地望向四周,没有火,没有焦炭,也没有已经坍塌的小院。周围的一切都还在,床榻,书桌,床头小柜上半开的书卷,还有昨夜他喝过的还剩一口的茶水……
昨夜。
一想到这,辞年便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脸上烧一阵又退一阵的。昨夜他神思恍惚,要让他把发生的事情全都完完本本事无巨细地说个明白,也实在是太为难他了。他掀开被子,仔细看了看,想看出点什么异样,却又是在没发现任何异样。
心乱如麻的小狐狸翻身下床,照常走到镜子前。贺栖洲不在家时,总会为在镜子边留一张字条,告诉他自己的去向,偶尔还会有些零食零钱,或是早餐。辞年顶着一头杂乱的长发走向镜子,他坐下,望向镜中睡眼惺忪的自己,这才发觉那微微敞开的领口处,斑驳着一片又一片蚊虫叮咬似的红痕。
辞年一惊,慌忙从凳子上跳起来,赶紧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口那一片,屋内明明凉爽,他却觉得连那片皮肤都在发烧。这事的来龙去脉,除了贺栖洲,恐怕没人能解释清楚了……可那个最该出现在屋里的人,此时却不在这。辞年翻出衣服往身上套去,心里却慌乱得不行,他平日里那些胡言乱语,什么你糟蹋我我糟蹋你的,都是为了闹着玩,故意刺激贺栖洲的……
可如今这人没糟蹋成,自己反而被人糟蹋了……他心里一琢磨,竟又慢慢冷静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慌乱的。贺栖洲的糟蹋,能算糟蹋吗?这事能成,也不是他贺道长一个人就能办到的,想来想去,大概是昨天夜里自己也……
可一想到这,辞年便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缠成了一团麻线,乱七八糟理不出头绪,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难过还是高兴,是该像那话本里的人一样委屈一把,还是像那画本里的人一样索性撒开了架子不管不顾……
“我委屈什么,我又不是姑娘,我还能嫁不出去了!”辞年怒气冲冲地嘟囔了一句,重新回到镜子前,铜镜里的自己没什么异样,脸洗干净了,头发也束好了,要说有什么不同……辞年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到领口处那小块深深浅浅的红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