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救他。”辞年将两把剑绑在身上,如贺栖洲当初赶赴围场救他时一样,一跃翻上围墙,“秦将军,我不拖累你,你在朝为官,有许多顾忌……”
“我没什么顾忌。”秦歌只需要听到一句答案,没等辞年说完,他便跟着一翻身,也跃上了墙头。
每次见到秦歌,这人都是嘻嘻哈哈的,从没有个正形。进门靠翻墙,只要他出现在贺栖洲身边,不是蹭饭便是报信,没过三局便要和贺栖洲吵起来,两人互损起来从不顾及颜面,但下一次见面,又还是一如既往地要好。可今日的秦歌,至少是这一刻的他,却让辞年感到了几分陌生。
“可你的前程呢?”辞年犹豫了,“朝堂中的人,不是最在乎仕途么?”
秦歌一哂,笑得坦然:“你看栖洲在乎么?”
辞年摇摇头。
秦歌又道:“那我也不在乎。”
……
脚步声由远及近,贴着阴冷的是板墙,回荡在静谧的天牢之中。
贺栖洲睁开眼,缓缓叹了口气。他席地而坐,连囚服都未换,身上仍是那日入宫时穿着的白衫。脚步声渐渐近了,却也越来越轻。他不吭声,来人也不言语,一番僵持后,贺栖洲终于又叹了口气,轻声道:“行了,师父,不让你来你也来了,别躲了。”
那人被他戳中,只得从墙后绕出来。牢里灯火昏暗,只能映出他小半边脸,但即便如此,贺栖洲还是借着那一缕光,看出了来人脸上的担忧和悲凉。没等他开口,贺栖洲先笑了:“师父,让您听话,别老惦记着我,就当没我这个孽徒还不行么?”
“哪能这么说自己呢……”叶怀羽扶着木栅,缓缓蹲下,又觉得年纪大了蹲着费劲,便一掀衣摆席地而坐。
贺栖洲见了,忙道:“地上凉,师父,您小心身体。”
叶怀羽却怒道:“你还有功夫关心我,你关心关心自己这条小命吧!现在满京城里传遍了,说你欺君罔上罪其一,私藏妖邪罪其二……你到底藏了个什么妖怪,真不能交出来么?”
贺栖洲笑道:“师父,您才多大年纪,怎么如此健忘呢?”
“我……”叶怀羽语塞,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师徒俩当年一同进过天牢,也算同甘共苦,可如今这徒弟莫名其妙的进了囚笼,他这做师父的不仅帮不上忙,还被徒弟一个劲儿往外赶……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贺栖洲见他不答,便自顾自轻声道:“他于我有恩。”
叶怀羽道:“有恩当报是不假,可如今这……你毕竟肉体凡胎,他已经化灵成精,陛下未必能伤得了他,你又何苦非要这样呢……”
贺栖洲摇摇头:“师父,你可知翠华山旁的无名山谷中,爆发了一场山火。”
“这倒是有耳闻,但这山火之事,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寻常法子,伤不了精怪。可这场山火,却烧死了一个修炼千年无辜也无害的木灵。”贺栖洲道,“陛下的心思和手段,已经再明了不过。要对付钦天监,绝不可能再从钦天监里抽调人手……师父,你手下不止我一人,别为了我犯傻。”
“可……”贺栖洲的话一点没错,叶怀羽寻思了半晌,也找不到能反驳的句子,他面露难色,抚着栅栏的手用力又松开,最后只得叹道,“可你是我的徒弟啊,栖洲……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学艺,虽说师父不顶用,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可……”说到这,年过半百的老者竟颤抖起来,他垂下头,沉默许久,才再次抬起脸,看向贺栖洲的眼睛:“可你这一遭要是顶不过,便是死罪……你当真不怕死吗?死了,可就没了……”
贺栖洲摇摇头:“我不会死的。”
叶怀羽一惊:“当真?”
贺栖洲道:“当真。师父,回去吧。”
叶怀羽面露喜色,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面上的喜悦之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道:“你这小兔子崽子……又撒谎诓我呢?我好歹当了你这么多年的师父!你一开口我便知道你的企图!你不过是惦记着要我赶紧走!你……当了我这么多年的土地,为师没求过你什么,可如今师父只想求你一句……保住自己这条命,好好活下去,咱爷俩……”
话说到这,老人轻轻一叹,牢底阴湿,三伏天里竟呵出细微的白气。贺栖洲看着他,只觉得师父鬓边的白发越发苍苍。贺栖洲沉默片刻,只道:“师父,这是命数,也是缘,能与您当这一世师徒,我已然如愿。往后冬至,记得多吃几个饺子,您爱吃那个,防着天冷,别生了冻疮……”
这黑发人竟交代起白发人了,叶怀羽急了,忙站起来,要伸手穿过牢笼,捂住他的嘴:“你闭嘴,有什么都等你出来再说,师父一定会救你出去……”
贺栖洲继续道:“开春了别贪凉,倒春寒伤身子,您这身子骨,您自己也清楚……”
叶怀羽声音渐颤渐小:“你这兔崽子……”
“夏天别光顾着吃泉水西瓜,入秋了,记得多进补……”贺栖洲盘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底的笑意却愈发明朗,他说着最鸡毛蒜皮的过往,数落着师父的点点滴滴,仿佛少了半句,这师父就会自己犯了混,出了意外似的。叶怀羽堵不住他的嘴,却也舍不得再出言打断他的絮叨,两人隔着木栅,语句越来越轻。
贺栖洲说了许多,终于没什么要说的了,他道:“师父,走吧,快回去吧,徒儿还是没能照顾您一世,是我……食言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话别离叛道纵此身
叶怀羽再多的话,都被贺栖洲这一句句的嘱咐堵了回来,可唯独这最后一句告别,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认下。
这事成了死结,根本无可解。
“栖洲……我去替你求陛下,你是我徒弟,是我的下属,真有什么也是我管教无方,不能让你……”
贺栖洲笑道:“师父,在我到这之前,我就已经入宫一遭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
叶怀羽又被噎住,他急道:“你都说了什么!”
贺栖洲道:“我说……从十年前,我便假借拜师之名,混入叶监正府中,略施小计,便让您认为我是可造之材,顺顺当当收我为徒。”
叶怀羽愣道:“你胡说什么……”
“随后,我便借机探查到仍为六皇子的陛下要去围场打猎,操纵蛇妖掳走陛下,又趁机将他救回,以天子之气的说辞接近,让陛下以我为友。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荣华富贵。”
“傻徒弟,你说的什么东西,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能……”
贺栖洲爽朗一笑:“往后这十年,我在宫中,得了器重,享了恩宠,犯错有钦天监挡着,有功便是我一人的,日子过得好不逍遥。我测观天象,前往蜀中,杀了为祸四方的妖邪,是为了用它的内丹修炼。回宫后,我逼着叶监正收了太傅的礼,除了前丞相。为稳住地位,我再借蛇患之事,让惠妃花香惑主,得以上位。这桩桩件件,全都是我贺栖洲一人的注意,而我也确实有这能耐和本事。至于竹溪村长老口中的狐妖在哪,我也不知,若是让我抓着,我也要用它修炼,若是陛下将他抓住了,可记得赏给我。”
叶怀羽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这十年的朝夕相处,在贺栖洲口中,竟成了一个如此荒谬而可笑的故事,他慌忙摆手,制止道:“你哪能这么说自己!傻徒弟!这十年……你测了多少吉凶,算过多少命格,小病大灾如何规避,这都是陛下亲自过问你的,你说这些胡话,陛下怎么能信,又如何会信呢!”
“陛下信了。”
短短四个字,将叶怀羽所有劝阻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头。这位年过半百的师父愣在原地,嘴唇翕动半晌,也未能憋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贺栖洲似是猜到了他的反应,待叶怀羽瞠目结舌时,他又低笑一声,轻松道:“对,陛下全信了。”
叶怀羽摇头:“这……”
信你时,你说的每句话都是至理名言,你立在那,便是国之栋梁,是万众楷模。不信你时,你原本的一切善意都成为恶念,你的喜是谄媚,你是悲是虚伪……这十年岁月匆匆,过往的一切竟成了雪泥鸿爪,没能在君王心中留下哪怕一丁点挂念。
或许是有的,只是这浅浅的辙痕,都被猜忌的深雪掩埋,无影无踪了。
那个曾为少年的皇子,终于在步步惊心的算计中,将这天下众生视为棋盘上的落子,包括这个曾承诺为臣为友,至忠至诚的故人。
贺栖洲又道:“签字画押,几日前就已经能完成了。”
“你……”叶怀羽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不惜命?不怕死?还是不顾一切,近乎疯狂?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顺顺自己心口,语气悲凉,“你怎么想的啊……傻孩子,你怎么能……”
贺栖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不是我,那就是钦天监全体上下。师父,在外人眼中,钦天监这把刀可是攥在您手上的,您无论如何,也不能护着我……”
“可是……”
“没有可是。”贺栖洲挺直腰,攀到栅栏旁,一把抓住叶怀羽的手,用力按了按那干燥的掌心,坚定道,“师父,徒儿只能救你这一回了,往后……一定保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