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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洲 (虚骨生莲)


  贺栖洲不忍再看,轻轻叹了口气。
  辞年道:“是馥瑾?”
  “快了。”贺栖洲悲戚道,“她还剩最后这一点了。”
  阿满冲向石壁,再一次被掀了回来,只是这一次,那白光暗淡了不少,回弹的力度也小了许多。明明即将冲破阻碍,阿满却没有像刚才那样越战越勇,而是愣怔一瞬,轻声道:“馥瑾……你让我出去,别着挡着我,让我出去!”
  如预料之中的,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脸上沾满了泥水的少年再次起身,用尽全身的力量,冲着墙那头的火焰飞奔而去。眼见着他离石壁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之时,被火烤透了的石壁突然爆裂一声,就在他眼皮底下四分五裂。巨石仍旧笨重,那被火烤焦的石块崩裂开来,纷纷碎裂下落,最终化作一地渣子。
  随着这一声惊雷似的崩塌,夜空中的月亮彻底没了影子。黑云滚滚,遮天蔽日,不过转瞬的功夫,一场大雨蓦的浇下来,伴随着云间偶尔窜出的细小闪电。这场持久的闷热,终于换来了一场倾盆之雨。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熄了燃烧的烈焰,也砸穿了焦脆的山石。山间回荡着一阵阵淬火的沙沙声,混在这连绵的雨声里,缠得难解难分。破损的石壁后,是已经遍地焦黑的前山。横卧在地的树干被烧得通红,雨滴落下,打过它烧得滚烫的树皮,那树干立刻呈现一片红黑斑驳的模样,随后,便在一阵尖叫般的“嘶撕”声中,彻底融入夜的浓黑。
  阿满站在破损的石壁前,缓缓伸出手。他能感觉到这烈焰熄灭后仍留存的热气,可他的指尖,却在穿过石壁之前停了下来。他犹豫再三,猛地将手穿过石壁,这一次,只有连绵的雨水,没有白光,没有巨大的力量,没有任何无形的壁垒。
  阿满的眼睛却突然被雨水灌得满满当当。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踏过那些烧焦的枝叶,怎么踏着火焰燃尽后的余灰,跌跌撞撞地前行。正如他过去的几百年里经历的无数个清晨,他从天坑出发,绕过花丛,穿过山崖,走在沿途青翠的小路上,绕过好几个弯,走过一颗同样苍老的松树,来到玉兰树下,见到他最想见到的人。
  可如今雨太大,他已是什么都看不清。
  沿途没有了花,没有了松柏,更没有被雨打湿的苍翠绿意。他目光所及之处,净是焦臭漆黑。他路过松树时,只闻到散发着臭味的松脂,这空气里的每一分味道,都熏得他眼睛生疼。
  走过千百遍的路走到了尽头,却再没有那颗郁郁葱葱,永远馥郁的花树。
  那里空落落的,只剩一截断口参差的树桩。它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碑。阿满突然像是被雨水塞满了喉咙。他看着那只到膝盖高度的树桩,怎么也不敢将它与那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他试探着靠近,缓缓蹲下,顾不上自己那早就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红衣,轻轻靠近那还散着热度的树桩,唤道:“馥瑾?”
  回应他的只有雨声。
  阿满哽咽了。
  他颤抖着,抚上那如撕裂般的断口,明明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哭声。这个拥抱来得太迟了。他将那截焦炭拥入臂中,却没想一碰就碎,被炭灰填了满怀。他从不敢讲自己的心意告诉她,连暗示性的透露都未曾有过。可现在他是真真切切地抱住她了。可就连这点细微的温度,也正在被雨水浸透,一点一点地冷却。
  长安城郊的无名山脚,再也没有了那颗参天的白玉兰。
  阿满的哭声,直到他将怀中那抔焦土揉成了泥,才彻彻底底地爆发出来。贺栖洲与辞年跟在他身后,已是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他们只能看着他,看他抽噎着唤着馥瑾的名字,将那已经碎的不成样子的炭渣拢成一堆,可雨水一浇,那漆黑的泥土又再次滚落,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试着将它聚拢,却除了一手腥黑外,什么都没得到。
  “走吧……”凄厉的雨声里,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飘来,阿满的哭嚎顿住了,他缓缓回过头,看着雨中那立在十尺之外的青衫客,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焦炭。
  他起身,穿过暴雨,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走向那人。那人就在那,没有丝毫的避让,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见阿满走近,又重复了一遍:“走吧……”
  回答他的,是阿满破风而来的拳头。那人结实挨下一拳,被打出近一仗远,脚下湿滑,无法站稳,他也不愿起身,就这么仰躺在地。阿满疾冲上前,将他按在黑黢黢的炭灰泥里,用尽全力,冲着他的面门,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
  挥拳的人是沉默的,他赤红着眼,咬紧牙关,恨不能将全身的力量汇于手心,唯恐不能将眼前的败类活活打死。而挨打的人,同样沉默着,除了吃痛的呜咽,他一声讨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击打血肉的闷痛声一下又一下,穿行在雨中。阿满骑在他身上,一手揪着他的衣领,一手高举拳头,眼看就要挥下,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住。阿满猛地回头,只见贺栖洲立在他身后,神色透着悲凉,他攥紧了阿满的手,轻声道:“别打了,阿满……”
  阿满的脸皱成一团,脖颈上爆出青筋,他奋力挣了几下,却没挣脱贺栖洲的手。
  贺栖洲再次道:“别打了……沾上人血,你便成不了大道……”
  “我要什么狗屁成大道!我不需要!”阿满哑着嗓子怒喝一声,竟真的软下拳头。他瘫坐在地,用力吸了几口气,哭得几乎窒息,“什么长安,什么年节,那些她深信不疑的折子戏全是骗人的!我不该让她去大街,不该让她与人在一起,更不该……”
  阿满一噎,脸色一冷,疯了似的翻过身,拽着那青衣人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他拖着他,一路蹒跚,撞向了一旁的巨石。那青衣人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丝辩解和讨饶,就任凭他这么拖拽,像一把破烂的扫帚。
  “徐问之……”阿满哆嗦道,“我不杀你,我不要你这条命,我不稀罕,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徐问之满脸血污,神色凄怆,可无论阿满如何质问,他的回答都只有一句:“走吧……”
  这句低沉到几乎不可闻的“走吧”,听得人心头一冷。贺栖洲上前,将两人分开,阿满心力交瘁,已经不愿再多说什么,他狠狠撒开了手,转身慢慢走回那颗树旁,猛地跪下,紧紧搂着那颗已经不能称为树的枯枝,抽噎得几近窒息。
  “徐大人。”
  “贺兄……不与我称兄道弟了……”徐问之的脸肿起,鲜血从口鼻中淌出,他半截身子躺在巨石上,仰面朝天,任雨水狠狠冲刷自己那张变了形的面庞。
  “鸽子,是从你那被交出去的。”
  “是。”
  “也是你写的最后一封信,邀了馥瑾。”
  “是……”
  “是你引来了这场大火,把她烧成了灰烬,是你明知她的清白和无辜,也要将她推进火坑。”
  “是我……”徐问之一咧嘴,竟不知是笑还是哭,他一抽气,被打伤的胸口便疼得厉害,他只能缓缓抬手,按着心口,颤抖道,“贺兄,徐某……如今也成了这朝堂中的栋梁之才,徐兄啊,你不为我高兴吗……”
  贺栖洲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目光浸透的,是无尽的悲凉。
  “江南那么好,为何要来长安?这长安城四四方方,什么都有,可一头扎进去的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徐问之缓缓合上眼。他的脸被雨水打得生疼,可更多的是麻,针扎似的,让他从面皮开始,就麻遍了全身。这份麻木,早就已经悄悄沿着血脉,刺进了他的心里。
  恍惚间,他仿佛被雨声送回了昨夜。他跪在堂下,恭谨非常,可龙椅上坐着的那人,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放他离去。
  “徐爱卿,朕只问你一遍。”帝王之气,不怒自威,“你可想明白了再答。”
  徐问之面色如常:“微臣不知皇上要问什么……”
  孟胤成高高在上,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一封信,那信件小巧,一看便是塞在竹筒里作飞鸽传书之用的。他没有下堂来,反而是轻轻一掷,将那信卷抛了出来。徐问之跪在堂下,直到那东西滚入视线,才大概看个真切。但只这一眼,就让他看出了一身冷汗。
  只露一角,他便认出了,这是他亲手写就,要寄给馥瑾的信。
  ——“馥瑾吾爱,今日朝中事忙,不知山中如何,夏日炎炎,蚊虫颇多,卿居于深山,当注意防护,莫让蛇虫侵袭。朝中一切安好,玉兰盛开,想必,是卿将此馥郁芬芳送入宫来。”
  孟胤成久久未言,徐问之已是一身冷汗。
  年轻的帝王端起茶盏,轻尝一口,道:“爱卿可认得这个?”
  徐问之不敢抬头:“认得……”
  孟胤成又道:“想必爱卿,已经听闻宫中前贵妃张氏花香惑主一事。”
  徐问之答:“臣有所耳闻。”
  孟胤成听到这,如冰封的面上竟绽开一层笑容,他和颜悦色道:“‘玉兰盛开,想必是卿将此馥郁芬芳送入宫来。’爱卿,你觉不觉得,这话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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