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问之不敢再作答了。
孟胤成有此一问,其意图再明显不过。馥瑾的事已然瞒不过了,她隐居山中,从未与人交恶,更不会蛊惑嫔妃,犯下这等大错。徐问之抬头,看向孟胤成,恳切道:“陛下,这……”
“江南近日连绵多雨,徐爱卿可有修过家书?”
仅仅一句轻描淡写的关切,徐问之已是脊背发凉,动弹不得。
孟胤成见他不答,复又道:“爱卿在长安,独自一人,可得时常保重身体,别让家中父母牵挂才是。”
三言两语,话里话外,徐问之纵使再愚不可及,也该明白他的意思。
孟胤成笑了两下,道:“朕扯远了,来,咱们说回正事。爱卿看看这信,既然认得,想必是有线索的,朕还记得……此前方丞相曾提及,你心系朝廷,借着礼部在宫里走动的间隙,替朕调查了这妖异之事,只是尚未得出结论,因此不敢上报,可有此事?”
徐问之沉默许久,终于轻声应下:“是。”
孟胤成一合掌:“那可太好了。这偌大的长安,总会藏了些坏心思的人,朕自登基来,最见不得的便是妖邪,爱卿如此洞察先机,着实当赏。”
徐问之低垂着头,已不能再回答什么。
孟胤成却仿佛没看见,他笑着回到书案后,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道:“这鸽子,可是钦天监给你的?”
“是……”
孟胤成闻言,在瞬间抹去了所有表情,他沉默片刻,悠悠道:“徐卿,走吧。”
徐问之迷迷瞪瞪地行了礼,离开尚书房。他在宫中来来回回转了许久,进了礼部,又出了礼部,整整一夜,未能合眼。这短短的一截路,就像陡然升起的一座迷城,将他困在里面,不让他逃出哪怕分毫。
过往的一幕又一幕,就像翻书页一般,一张张闪过他眼前。
是他寒窗苦读,一朝扬名,从江南来到长安。也是他受人排挤,在礼部摸爬滚打,却始终不得重用,还被欺凌见他。更是他为求保全家人,在雷雨中声嘶力竭,也扣不开江桓玉紧闭的大门,而昔日的礼部尚书,只是借着太傅的东风,便可扶摇直上,再将他砭入尘泥。
他曾笃信的君子之则,正被这长安城里看不见的绵绵阴雨,浇得千疮百孔。
放飞信鸽的瞬间,徐问之的掌心被那鸽子柔软的羽毛扎得生疼,那疼太剧烈,正趁着手心里那几丝细小的经络,往他的心里钻去,刺得他不能呼吸。
雷鸣骤起,徐问之惊醒过来,暴雨倾盆而下,将他拍打在山石上,将他满脸红肿砸得生疼。
他却对这疼痛甘之如饴,他张大了嘴,任雨水灌进去,呛出一个牵动伤口的咳嗽,下一刻,他便就这一咳,无比悲戚得痛哭起来。
再也没有遥寄的相思;再没有他病中久立时,隔墙投来的一枝玉兰,那些缠绵的话语,全都被烈火与暴雨交织而成的嘈杂旋涡所吞噬。
他的玉兰花,在这个滞闷的暴雨前夜,永远被埋在了烈火之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雨夜山林不复从前
直到烈火燃起的前一秒,徐问之心里都还有一丝侥幸。
馥瑾是修炼千年的妖怪,她不该怕凡俗之物,也不会因为这几簇剑羽,几道刀伤而奄奄一息。既然寻常之物伤不了她,那就让这些官兵寻过来吧……陛下向来憎恶妖邪,又赶上后宫里出了这样的事,难免动怒。
可徐问之劝解自己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陛下的偏执与天下万民无关,所以不容劝谏……”徐问之苦笑一声,近似呜咽,“贺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劝,怎么让陛下收了手,让他放过这山里的精怪?”
“你闭嘴!”不等贺栖洲开口,一直倚靠在他肩头的辞年终于忍无可忍,他怒道,“馥瑾是妖怪,徐大人你不知道吗?你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就知道她是树木所化,是精怪,是你口中的妖邪!你被朝中的坏人为难时,她就在长安城里,想尽了办法也不能解救,急得坐立难安!”
他气急了,说到最后一句,连声音都在颤抖:“你们这些做人的,只会觉得妖怪可怕,觉得妖怪无所不能,刀枪不入,想如何就如何!你可曾考虑过她会不会疼!会不会死?这棵树……”
雨水漫进了他的眼里,辞年眼睛生疼,胸口堵了一口闷气,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她是棵树啊,徐大人……”阿满终于从无声的哭嚎中抽出一口气来,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从身体里挤出来似的,无比吃力,“你说走,你让她往哪走!她扎根在这,上千年了,你让她怎么走?!她不管怎么走,无论能走多远,最后都要回到这座山,回到这颗树下!”
阿满说了一大堆,却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该与这人讲道理,甚至根本不该与人讲道理!他抽噎一声,咆哮道:“是你害死了她!你畜生!”
徐问之缓缓合上了眼,沉默许久,突然颤抖着轻笑一声,道:“我是……”
他支起快被阿满打到散架的身体,艰难地爬了起来。这场暴雨将火熄灭,又将一地的炭灰和成了黑泥,他这一身青衫浸透了水,又被各种泥浆染得如墨般漆黑。他看向身前的两人,那直愣愣的目光突然有了几分活气。他望着贺栖洲,突然露出一个渴求的表情:“贺兄,你不能懂我吗?”
贺栖洲想都没想:“不能。”
徐问之苦笑一声,艰难地摇头,他举起手,痛苦地按住两鬓,许是抬手时太用力,那沾了水的袖子拍在他脸上,竟打出几道灰黑的泥水印来,他笑道:“你是不会懂的,绝不会懂的,你不像我,你有陛下的护佑,你是钦天监里的顶梁柱,这钦天监没了谁都行,偏偏没有你不行!你得陛下倚重,即便是进了天牢也能完完整整的出来……可我呢!我为家人有所依仗,我为能在长安城里稳住脚跟,我为自己能好好活!我有什么错!”
这话越说越不忿,徐问之发了疯似的冲上前,他伸出手,将要抓住贺栖洲的衣领。贺栖洲见状,只揽着辞年往后一退,动作极快。
两人相对无言,又是一阵沉默。
徐问之扑了个空,愣在原地,站了好一阵,才哭似的笑了出来:“哈哈哈……我连这个都不如你,我赶不上你,追不着你,连功夫都差你一大截……你不懂我是对的,你该不懂我的……”
贺栖洲不愿再说什么,只空出一只手,抽出了背上闪着微光的流霜,剑刃出鞘,锋芒闪过,徐问之看着他,轻笑道:“怎么了,贺兄,你要为了这妖物杀我?为了一棵树杀我?哈哈哈……你的仕途,你的未来,都不要了么?”
贺栖洲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抬手,将剑抵在被水浇透的泥地上,稍一用力,在两人之间重重划出了一道剑痕。
流霜光芒虽弱,却照亮了脚下的土地,拿到痕迹落在二人眼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贺栖洲不再多言,只用雨水冲刷了剑身,收剑入鞘。他带着辞年,走向了已经焦黑的树桩,头也不回:“徐大人工业已成,前途不可限量,就此别过,往后,不必再见了。”
“划地绝交。”徐问之轻蔑地呵了一声,“贺栖洲……你怎么这么像过去的我?这朝堂百官林立,每一个都不可或缺……你近日与我划地,明日便会再与别人划地,这左一道右一道……划地绝交,迟早会变成画地为牢!你的前程都不要了?你真能这么坦荡?这世上绝不会有你这样的……”
“我就是这样愚蠢的人。”贺栖洲似是猜到了他要说的话,立即出言打断,“徐大人,你我道不同,不必再说了。”
云层厚重,天色昏暗,望不见一丁点月色。闪电在黑云中穿行,闷雷阵阵作响。可这寂静的荒山之中,只剩红衣少年低沉的呜咽,他靠着山石,抱紧了那无法再与他嬉笑的心上人。这场大雨,浇透了整座无名的山林,也熄灭了天地间最后的火焰。
辞年呛咳一声,猛地惊醒过来。他视线模糊,看不清身旁的东西,只觉得从及远的地方传来些声响,那声响带来了光,将他朦胧的梦都照亮。
他只刚恢复些许意识,便觉得天旋地转,头疼欲裂,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正牵扯着他的经络,只微微动了一阵,就浑身难受得紧。嘴边有水递来,辞年想都没想,立刻就着瓷杯喝下,杯中的水一滴也没剩,全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好些了么?”贺栖洲的声音传来,让辞年那根不安的心弦逐渐平复。
辞年想点头,却觉得身体还是太沉,他在迷糊中抬起手,轻轻捉住了贺栖洲的衣襟,那衣襟没有系带,被他一抓,居然松垮垮地扯下了好一截。辞年撑开眼,只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了结实的胸腹,他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竟鼻尖一酸,手脚并用地一阵攀附,将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
贺栖洲没有躲开,也没有拒绝,他只是顺理成章地搂住了怀里的小狐狸,五指探入他已经干透的发丝,一下下替他纾解着经络:“她最后的那点灵气,对你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加上山中雷鸣……你只是淋雨睡了一会,并没有大碍,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