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宋阁老上前两步,拱手:“陛下,臣亦——”
女帝一声轻笑打断了他:“大司马,你来说。”
“诺。”陈行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朗声道,“依臣之见,本朝从未有过弃长而改立宗室旁系的先例,亦不可开此先例。”
“可——”
“御史大夫大人呐,吾皇身体康健,而今便论起国本,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御史大夫面色一变,立刻伏于地面:“陛下明察!臣一心只为江山社稷,绝无半点私心!”
大司马嗤笑:“就算大人心急,亦可择一位品貌俱佳的公子,过继至陛下膝下。究竟是何居心,竟要推选先帝之子?”
御史大夫浑身抖如筛糠。
宋阁老见状,颤巍巍跪下:“陛下,不知可否听老臣一言。”
女帝含笑:“皇叔请讲。”
宋阁老:“贤亲王与今上乃一母同胞,手足情深,但若论国本,确非良选。”
御史大夫猛地扭头瞪着他,一脸不敢置信。
宋阁老缓了缓,又道:“不过,贤亲王膝下有嫡子三人,嫡女一人,品行俱佳,陛下是否有意择一位入宫?”
女帝的视线淡淡扫过他,又落在后方的大司马身上——宋阁老老奸巨猾,御史大夫这一遭,只怕是被他当了枪使。
唯一叫她意外的,只有陈行玉。
本以为他定会抓住良机,推介陈氏子弟入宫,谁知到头来,竟只还想着仰仗宗室。怎么,被宋阁老灌了两碗迷魂汤,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见陈行玉此人,聪明有余,而勇谋不足,志气实在算不上高。
庸才。
想到此处,她心中一哂,道:“朕乏了,此事往后再议。”
陈行玉慌了:“陛下?陛下!”
一直沉默的女官跨步上前,侧身拦住大司马,微一躬身,双手虚扶女帝的衣袖。衣装华贵的女子缓步踏下玉阶,神色冷漠,连一个多余的眼色都未施舍给堂中或站或跪的几位,径自往后宫去了。
楚衡泽低头:“陛下今晚是要去……”
“甘泉宫。”
楚衡则微微一怔。甘泉宫乃是皇后大婚后所居的第一间宫殿,如今她早已迁居长乐宫,可十日里有九日,却还宿在甘泉宫。
软轿吱呀呀晃着,一路抬至宫门。
女帝瞥了她一眼:“扶朕去配殿。”
甘泉宫景色雅致,后院还有一口甘冽温泉,但到底不及长乐宫的奢华,配殿更是平平无奇,原本只是女官的居所。
楚衡则问:“可要传几位公子来服侍?”
女帝回眸望着院中景致,突然开口:“衡则,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楚衡则:“回陛下,今年是第十一年。”
“呵,记得刚来的时候,你不过十岁,朕命你去照顾纨儿。”
楚侍中微微一震。
“如今你长大了,她也是。”
她低头道:“是。”
女帝没说话,半晌,勾了勾手:“抬起脸来。”
楚衡则依言抬头,却不敢抬眼去看对方的神色。她垂着眼睛,只觉微凉的玉质扇骨划过脸颊,沿着眼尾,一路滑至下颌。
“你可知道,那年城外遍地灾民饿殍,朕为何救了你?”
“……”
那扇骨在她肩膀轻轻一敲,便收了回去。
“罢了。”女帝淡淡道,“终是画皮难画骨。”
楚衡则:“陛……下?”
“帝姬何在?”
楚衡则顿了顿,回道:“回陛下,帝姬她……今日似乎出宫去了。”
“算了,无妨,”女帝摆摆手,“待她回来,叫她来朕宫中。”
“陛下,”楚侍中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殿下的身子,只怕不便……”
女帝微微笑了:“怎么,替朕念一念书,也不便吗?”
楚衡则立刻跪下:“是臣冒犯了,陛下恕罪。”
女帝并未理会她,径自转身进了内殿。
作者有话要说: 白蝉(皱眉):你饮酒了?
福纨:就,就沾了一点点……唔!
冷知识,酒放久了会变成醋。
第7章
福纨翻墙回到宫中,刚落地就给人拿灯笼照了个正着。
“唔!”
“嘘,别叫,是我。”
她扑腾着挣脱出来,惊讶:“衡则?”
女官吹熄纸灯笼:“您怎么这时辰才回来!”
福纨皱眉:“我……”
“来。”楚侍中来不及顾及礼仪,拽住她的袖子便往前疾走。
“喂,等——”
楚衡则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拽到了甘泉宫。
“陛下指名了要见您。”她左右看看,低声道,“这个点,陛下多半已经歇下了,您去请个安,速速出来吧。”
福纨“哦”了一声,抬手理了理领口:“她问你,你如何答的?”
楚衡则:“自然是实话实说。”
“幸好。你若撒谎,麻烦就大了。”福纨顿了顿,轻描淡写地道,“她哪里是真心问你?一大早她就派了人跟着我,如何瞒得过去?”
楚侍中抿唇:“这么大的事儿,您也该同我说一声。”
福纨眼尾轻轻一挑:“怎么,担心了?”
楚衡则:“……”
福纨:“行了,要杀头也是我先上,轮不到你。别老木着张脸啦。”
楚衡则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脸颊。
福纨单手扶着宫门:“哦还有,衡则,劳烦你替我走一趟太医院。”
“太医院?是为了……”女官视线下滑,落在她腰间。
福纨点头:“拜托了。”
哄走将信将疑的楚衡则,福纨深吸一口气,叩了叩厚重宫门。
大约只有她知道,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私下疯成了什么样。这并非女帝第一次夜间召见她,只要是甘泉宫,那人几乎回回喝得烂醉。
——数九隆冬的深夜罚她跪,或命宫女责打,半醉间又跌跌撞撞跑过来抱着她,口口声声说着些听不懂的话。
最糟糕的一回,她给人绑在供桌上,身旁围着十一二个神婆,念叨什么招魂,生生折腾了半宿。她叫香灰符纸熏了个半死,万幸没有真死。
福纨想想觉得挺没趣——那群太医有功夫浪费在什么“生子秘方”上,倒不如开一剂猛药,好好治一治皇后的疯病。
不知今夜又会是什么花样。
她提前支开楚衡则,倒不是为别的,只是那姓楚的表情不多,脾气却轴得很,一个冲动只怕坏了大事。
正想着,宫门缓缓打开。
她眼皮一跳,偌大个宫苑,竟连个守夜的嬷嬷都没有。
隐约可见偏殿仍透出微亮的宫灯,福纨摸索着往那处行去。
阶前碎了几个瓷杯,茶水淋淋漓漓,浸透一地深色。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绕过,足尖还是踢到了一片瓷器。
那瓷片滚了几滚,滚落台阶,一声脆响,裂了。
“谁?”
隔着重重幔帐,传来一个醉意浓浓的女声。
福纨站在原地,有些为难。那人今晚又是一场烂醉,估计要胡搅蛮缠许久,可若就此回去,第二天怪罪下来只怕会更糟。
屋内没再催促,静悄悄,只有烛火轻晃。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推开了雕花木门。屋内一片狼藉,宫女嬷嬷大约都被赶了出去,只剩下满地乱七八糟的柔软宣纸。
——揉皱一团,或被踩了足印,还有一些,被生生扯碎。
满屋子都点了油灯。
供台,多宝格,方桌,案几……灯火愈盛,愈显得人影萧索。
“儿臣,给陛下请安。”她在外间跪下叩首。
里头久久没有声音。
福纨扶着窗棂起身,突然注意到脚下踩着的画像。她弯腰拾起,慢慢将纸铺平。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幅工笔仕女图,待看清画中人的模样,她眼睛蓦地瞪大了。那女子……五官几笔草草勾勒,下颌尖削,眉目浅淡,竟像极了楚衡则!
不,说像,也不像。
楚侍中给人的感觉偏于冷漠,而画中女子,眉目间皆是柔柔春情,如一盏迎风轻晃的铃兰。
脆弱,不经世事,又有一种说不清的坚定温柔。
福纨忍不住抬手,抚上那双眼睛。
这是谁?
“当啷——”
她猛地回身,慌张卷起画收入袖中,扭头看去。
月洞门垂落几重轻纱,完全隔断了视线。屏息间,又传出一声轻响,似是滚落了一只酒盅。
纱帐后,朦胧人影立起。
女子道:“你回来了?”
福纨:“……”她下意识退了一步。
那人影拂开矮桌,跌跌撞撞追上前来,然后近乡情怯似的,隔着纱帐顿住了脚:“是你吗?”
福纨犹豫一瞬,跪地道:“陛下。”
帘后的人微微一愣,抬指尖触碰纱幔,又慢慢滑落。
“是你啊。”她笑了一声。
“是。”
“什么时辰了?”
福纨伏身:“回陛下,夜已深了。”
“是啊,夜深了,”她停顿片刻,淡淡道,“去歇着吧。”
第二日早朝后,女帝传了福纨去御书房,对昨夜之事只字未提。福纨垂手站在房中,一本折子突然丢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