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纨:“衡则?”
来人正是殿前的女官楚衡则。女官别过脸,低声抱怨:“殿下您……更衣也不知道把门臼上。”
福纨束住腰带,随手拔簪,散下一头如瀑黑发。
“我这东宫,除了你,还有谁会来?”
“就算……那也,那也不合礼制。”
“侍中大人?”福纨叼着发绳,仰起头,“别杵着了,来帮我梳个头。”
透过微黄的铜镜,她见女官愣了愣才走近,伸出手,轻轻穿过黑发。
福纨的头发很细软,长长的铺散开来,像云似的笼着窄窄的肩膀。
没人说话,女官动作很快,替她收拾出一个便利的发髻。
福纨揽镜左右看看,突然想起什么,翻出一支陈旧的黛笔,仔细描了一遍眉。
女官欲言又止。
“怎么?”
“殿下,您一定要出宫去么?”
“嗯,”她轻快地站起来,“有一个想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想见的人(划掉)
漂亮姐姐(打钩)
第5章
日头刚攀上城墙,福纨溜溜达达,沿着护城河堤往南走。
时辰尚早,天街冷冷清清,她穿过一派萧瑟的东西市,又折过一处小巷,最终停在一处旧院落前。抬头看那墙壁斑驳剥落,枯死的常青藤攀过房檐,低低地垂下来,枯枝落了一地也无人打扫。
她叹了口气,上前敲门。
破木门没有锁,一叩就开了,她探头进去:“那个……”
话音未落,忽听得利刃破空之声。
福纨猛地一缩头,背后门板“咄”的一声,却是深深钉了一支镖,尾部兀自震动。
她干笑两声:“那个,我不是什么坏人。”
里头停顿片刻,传来一个犹豫的女声:“……福纨?”
“对对是我。”她眼前一亮,立刻就要推门进去。
谁知还走出不到两步,就被一柄剑鞘抵住了脖子,顺势抬头一看,却见那白衣女子反手执着剑,一脸不虞。
福纨抬起双手:“好姐姐……”
“别叫我姐姐,”白蝉抿紧唇,面上泛出一点薄樱色,“你这,你这……”她执剑的手抖了抖,“你这登徒子!”
福纨第一反应是想笑,为了保住小命,拼命憋了回去。
福纨道:“好嘛,白姑娘。”她抬起手指,软绵绵攀上对方粗糙的剑鞘,眼波微微一转。
白蝉别过脸。
“想杀我?”她手指缓缓顺着剑鞘往前探去,如一条水蛇,就在两人手指将触未触的瞬间,剑客猛地收回了剑。
福纨:“既是想杀我,怎的不拔剑?”
白蝉冷哼,掉转剑鞘往砖地一插,坚硬的青砖立刻裂出了许多蛛网似的纹路。
她道:“对付你,还用不着剑。”
饶是福纨早知道她武功高强,亲眼见到,也不由咋舌。
福纨软声告饶:“算我错啦白姑娘,喏,这不就上门给你赔罪了么?”
白蝉:“你如何得知我的住处?”
福纨笑得得意:“秘密。”
白蝉:“……”她横剑胸前,警惕地盯着她,“行,既然话带到了,请回吧。”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福纨从袖中掏出一只荷叶包,“捎了宫里的点心给你。”
她硬邦邦地:“不需要。”
那荷包散发出阵阵清香,混着肉类特有的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半柱香后,两人对坐在木屋里,桌上摊着一只鲜嫩的糯米鸡,两双筷子,还有一壶冷茶。
廊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啄着土壤,掀起一股冬日里难得的青草气。
“啊,再有一杯酒就好了。”福纨感慨,“廊下听雨,知己对饮,岂不人间乐事。”
白蝉淡淡瞥了她一眼,只道:“我素不饮酒。”
“你可真是……”福纨挑起眉毛,却没说完。她环顾四周,只觉得这位白姑娘生活委实简朴,清锅冷灶,家徒四壁,屋内挂了青纱帷帐算是隔出间卧室,榻上薄薄一层被褥。
不喝酒,不赌钱,连美食都吃得克制——活得如苦行僧一般。
“我不觉得苦。”白蝉抬眼看她,“人间富贵,过眼烟云罢了。”
福纨愣了一愣,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吐露了心声。
“换我可受不了,”她掰着手指头,“呐,我想要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哪样不需要银子?”
白蝉蹙眉:“光有银子,就都能买到吗?”
福纨从眼尾看她,白蝉坐姿端正,愈发显得腰线柔韧漂亮。此时她也正回望着她,眼下泪痣衬着窗外粼粼水光,如一枚清浅的泪。
光有银子……
福纨笑了:“或许不成。”
“但我想往高处爬,也不全为了钱,”她抱起膝盖,在硬而冷的椅子里蜷缩起来,许久,才道,“我想活着。”
白蝉望着她。
福纨埋首于腿间,闷闷地:“不仅如此,我要活得比旁人都快活。”
“可你方才说——”
“像今日这样,和你坐着赏雨,自然是快活的,”福纨道,“可若我不去争,不去抢,又有几个今日好活呢?”
白蝉看向檐下连成串儿的雨珠,静静听着。
福纨:“你武功高强,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可我不行。”
“若你想的话,其实我……”白蝉猛地刹住话头。
福纨笑了:“你不用为了可怜我,就说那些好听的来哄我。有这功夫来哄我,倒不如叫我再亲一亲。”
白蝉:“……”她就不该请这家伙进门来。
“哦对,”福纨在腰间拍打两下,摸出几根细细的棍子,“喏,这个送你。”
“?”
“焰火棒,没玩过吧?”福纨笑嘻嘻地跳下凳子,“等着。”
她从袖中抽出火折子,轻轻一晃打亮,凑到那不起眼的杆子旁。起初是一阵黑烟,不多时,从烟气里嘣出火星来。
咔咔、咔咔。
星子越来越多,如一场流星坠地。
白蝉那双凤眼微微睁大了,微光映着她水色潋滟的瞳仁,又尽数收入福纨眼底。
“喜欢吗?”
白蝉不答,却握着那焰火棒不肯放,直到火星燃到尽头熄灭了,也不舍得扔到一旁。
福纨心里有数,微微一笑道:“慢慢玩,我该走了。”
白蝉:“那个,等等——”
福纨扭头:“嗯?”
白蝉面露纠结,最后从怀里取出一枚小竹哨,递给她。
“这是什么?”
“……还礼。”
福纨接过,举起对着光瞅了瞅,约莫一只手掌的翠绿竹哨,六孔,边缘光滑磨平了竹刺。
“唔,没有膜?”
“这不是笛子,”白蝉无奈,扶着她的手按住六孔,又点了点上端,“从这儿吹。”
福纨轻轻一吹:“哔哔——”活像缺牙漏风的声音。她有点气恼,一瞪眼刚想说话,却见白蝉笑了。
福纨有点发愣,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白蝉的笑容,那双凌厉上挑的凤眼微弯出一个弧度,周身煞气都弱了,好像冰原解冻,融出的第一股春汛。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白蝉微微低头凑近,发丝轻划过福纨脸侧,随即,她从她手中摘走了那根竹哨。
福纨:“喂,既然送我了——”
白蝉垂眸,鸦羽似的睫毛扫出一片阴影,然后轻轻含上了哨口。
福纨眸色一暗,哑火了。
哨声轻扬,和着廊下的雨声,袅袅婷婷往雨雾深处去。她吹的是一支不知名的江南小调,哀怨,温柔,除曲调本身之外,又平添了一丝清冷。
福纨静静望着她。
雨声似乎消失了,全世界只剩下这一支哨笛。
一曲结束,白蝉放下竹哨:“你先练着,下回我写个谱子给你。”
福纨得寸进尺:“可我想你教我。”
白蝉:“……”
“好姐姐——”
白蝉淡淡瞥她一眼,福纨不情不愿地住了口,取过她擦完递来的竹哨。
福纨:“那我便先走了,白姑娘。”
白蝉点头,跟着起了身,似乎要送她到门口。
外头雨还未停,白蝉自身内力至纯至烈,运起一个小周天,雨丝几乎不沾身便被蒸干。走出两步,她微微皱了眉。自己用不着打伞,可是……她扭头看向跟着自己的福纨,这姑娘矮了她小半个头,加之身材纤细,愈显瘦弱。
白蝉道:“稍等。”
福纨眨眨眼,却见身前的人疾步回到廊下,取了挂着的斗笠,又走到她身旁,一把扣在了她脑门上。
“喂喂!”
“别动,”白蝉左右调整了绳结,才松开她的脑袋,“好了。”
这斗笠有点大,配着瘦小的福纨,活像一只滑稽的大蘑菇。
福纨掀开面纱:“你刚才是不是在笑我?”
白蝉视线移开:“没,没有。”
“——胡说,我明明都看到了。”
“行啦,”白蝉弯腰,替她重新调好位置,“总比淋雨要好。”
福纨便戴着这顶滑稽的帽子别别扭扭地出了门,跨门槛的时候,帽子还差点卡住。不用说,罪魁祸首肯定躲在背后偷笑。她轻哼一声,按住了贴身藏着的竹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