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瑟瑟,晨雾刚散去不久,空中弥漫着冰冻的湿气。浓绿的河水倒映两岸枯柳,一路奔向京城之外的丘陵。逆着河道,自远处飘来杳杳钟声,约是京郊燃灯寺的法事。
两人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茅草亭,福纨掸了掸灰尘大咧咧坐下。
福纨:“上回你吹的那支曲子真好听,我做梦都听见它的调子。”
“是么?”白蝉眼底有了点笑意。
福纨道:“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白蝉垂下视线,“我娘教的,我还没问过她。”
“你竟然有娘?”福纨惊讶,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摆手道,“害,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书听多了,你瞧那折子戏里头的神秘高手,不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什么天生任督二脉相通,无父无母无宗门,掉下悬崖拾到秘籍神功,又被隐居的绝世高手收为关门弟子……”
白蝉唇角勾了勾:“石头缝里蹦出来,怕不是孙大圣?”
福纨:“哎,你还知道大圣?”
白蝉:“这两日刚看的。药发木偶戏,‘大闹天宫’。”
福纨捂脸惨叫:“不会吧,我竟错过了大圣的戏!”
白蝉想了想,又说:“而且,习武哪儿那么容易,任谁都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勉强能入个门。”
福纨听了直摇头:“那我可不行,我最怕疼,还怕累。”突然,她又有了注意,觍着脸凑过去,“不然你教我几招唬人的招式,能显摆显摆的那种就行。”
白蝉瞅了眼她的细胳膊腿,淡淡道:“下盘不稳,就算练出了花拳绣腿,也是被人一招撂倒的命。倒不如早点躺平,还少受点罪了。”
福纨:“……”虽说是真话,但怎么就这么不爱听呢!
白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嘲讽。
她认认真真思索一番,补充道:“若要防身,我倒是有个法子。川渝门派似乎流行一种臂弩,可藏于衣袖下,危急时刻发动,刹那间万箭齐发,如暴雨梨花。”
“——唔,哪怕不能击败敌人,也够时间给你逃跑了。”
福纨:“……”她到底看起来有多弱啊,这人脑补的尽是些逃跑投降的场面?
她不服气:“那你刚才那一招呢?就是砍脖子的,我看你平平一剑递出去,她竟连躲都无处躲。这剑招厉害,叫什么?”
白蝉瞥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刺。”
“就这?”
“就这。”
福纨:“……”像这种招式不配有个酷炫的名字吗!不配吗!
白蝉便解释道,剑练到极致,反倒不拘泥于招式了,剑在心中,见招拆招,以静制动,可御万敌。纵横千军之中,亦无人可近其身。
说着她随手折了支茅草,双指夹着,向福纨面门轻刺。
福纨眼前一花,只觉那茅草虽是直刺,却又好像暗藏无数虚影,叫人无从判断方向。短短一息之间,她只来得及凭直觉向右偏头。
呼。
软软的狗尾巴草准确地蹭上她鼻尖。
好痒。
她打了个喷嚏,愤然控诉:“你欺负人!”
白蝉想了想,微微倾身,将狗尾巴草递到她手里:“那你要不要还回来?”
福纨当即接了,学着她的样子,去戳她挺秀的鼻梁。白蝉不躲不闪,安安静静坐着,身姿静若一尊白玉像。
福纨心中窃喜。
谁知就在即将刺中的瞬间,人影一晃,她消失了。
下一秒,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福纨的腕。
白蝉整个人笼着她,偏头到她耳边:“捉住了。”
亭外是萧瑟冰寒的冬景,福纨被她呼出的热气激得一颤,手指抖了抖,松开了。
福纨:“你……你……”
她耳朵支棱着,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气氛颇有几分旖旎。
谁知就在这时,白蝉突然放开了她,一板一眼地总结道:“学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说,还是学吹曲吧?”
福纨“……”她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人一眼,见对方一脸的无知无觉,又忍不住有些泄气——真是一拳砸在棉花上。还是团木头芯子的呆棉花。
气死了!
白蝉正低头削着一根新的竹哨,抬头见她愤愤然的表情,不解道:“怎么,你不想学了?”
福纨:“……”
她给噎得无话可说,蹭的站起来原地兜了两圈,最后还是蹭到白蝉身旁坐下,咬牙道:“学!”
两人闲坐亭中,对着无甚美景可言的涛涛御河水,吹了一下午的哨笛。
当然,是白蝉一人独奏,福纨那充其量只能算“哔哔啵啵”小喇叭,甚至吓走了一窝乌鸦不提。
掌灯时分,福纨回宫,脑袋里还在无死角循环哔哔啵啵的魔音,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殿下?”
楚衡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跟踪狂似的,亦步亦趋地追着她。“殿下,我下午来找您,本是想问问昨夜……”她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福纨停下来,瞅了她一眼。
逆光看去,楚衡则的面貌确实与昨夜画中人有七八分相似,但也仅此而已了。
画中女郎一双盈盈妙目欲语还休,即使锁在画中,也透着说不出的倦懒风情。与之相比,侍中大人十足十是一块顽石。
福纨紧了紧袖口,将那画往里推了一点。事情查清之前,还是不要告诉楚衡则比较好,免得惹她胡思乱想。
福纨拿定主意,回道:“没什么事,我请了安便出来了。”
楚衡则:“陛下没有为难您吧?”
福纨摇头说没有,女帝昨夜醉着。
楚衡则:“我听嬷嬷说甘泉宫瓷碗瓷杯碎了一地……幸好。”
福纨:“托你的东西呢?”
楚侍中:“都备妥了,殿下宽心。”
隔墙有耳,宫中更有数不清的眼线,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两人并未多言。
“好,”福纨转了视线,扶着九曲桥往下望了望,“湖面都冻冰了?”
楚衡则偏头看向她。
福纨淡淡地:“上回陛下还对我说,新年应当破一次冰,也好让底下的红鲤上来透透气。如今这景致,一片死寂,着实有些无趣了。”
楚衡则微微一愣:“您的意思……”
福纨笑了:“听闻林相府上,也养了不少锦鲤?”
楚衡则的眼睛亮了起来,道:“臣代丞相谢过殿下!”
福纨摇头:“不必谢我,红鲤能不能活,还得凭那一位的心思。”
福纨打量着厚厚的冰面,底下模糊可见几团黑影四处流窜,凶恶得很,所过之处搅起无数暗流汹涌。她勾了勾唇,日后这朝堂上,便不再是大司马的一言堂了。
水至清则无鱼。这水,自然是越浑越好。
“殿下……”
福纨回神,却见楚侍中还立在原地,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楚衡则犹豫再三,横下心道:“恕臣再多一句嘴……今日那姑娘,可是殿下的熟识?”
福纨:“唔,她?认识罢了。”
楚衡则又问:“您这几天日日离宫,便是去见她?”
福纨停下逗弄鱼儿的动作,直起腰:“你究竟想说什么?”
“……”
“阖宫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得寻个借口。”福纨淡淡道,“一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皇女,追着姑娘满京城的跑,这个传闻,你以为如何?”
楚衡则的模样似是松了口气。
福纨的语气很冷:“你且去转告林相,孤的私事,还轮不到他来管。”
“殿下,”楚衡则神色变了,紧追两步,惶然道,“殿下莫要怪罪,大人也只是担忧罢了。”
福纨闷头走得飞快,袖袍在身后被朔风吹得鼓起。
楚衡则:“殿下!殿下,其实不只是大人,我也……那女子来历不明,武功高深莫测,万一她心怀不轨——”
福纨刹住脚步,回头盯住了她。
“若她心怀不轨,我龟缩在这宫中,你就能护得住我吗?”
瞬间,楚衡则的面孔血色尽褪,只余一片惨败的白。她像被戳中了死穴,嘴唇嗫嚅,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护不住我的,”福纨温和道,“过去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白蝉:别气了,让你欺负回来,好不好?
福纨:真的?
白蝉:嗯。唔,等……你往哪儿摸?
纨妹撩火→纨妹得寸进尺→小白暴起→纨妹被吃干抹净 over
第9章
楚衡则呆呆站在原地,发丝被湖上的寒气吹动。
愣了许久,她忍不住哀声唤道:“殿下!殿下还在为当年之事怨我?”
福纨摇摇头,不愿多谈,只道:“不是你的错。”弱者恒被人欺。她知道的,没有人有义务保护另一个人,错的永远都只有不够强大的自己。
——权力,实打实握在手里的权力,才能叫她安心。
不出几日,便到了年节前最后一次早朝。下朝后,福纨原打算出宫一趟,谁知半路遇上了传令的宫女,说陛下在御书房等她。
以往像这样的事儿都是楚侍中亲自来宣,不知今日为何换了个生人。
福纨微微皱眉,但还是跟上了她。刚走到御书房门口,未等宫人通传,便听见里头吵吵嚷嚷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