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架势,几位大人似乎都在。
福纨一跨进门,所有的目光便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殿内鸦雀无声,玉阶下静静烧着瑞脑,香雾柔柔地圈住座上的那一位,模糊了她的表情。
福纨视线一扫,一旁垂手站着大司马,宋阁老,另一边则是御使大夫,此外还有几名王室大臣。西番进贡的狮戏球绒毯中央,正跪着个眼生的四品官。
她上前两步,跪到那人身旁,行了一礼。
“起来吧,”女帝淡淡地,“赐座。”
众人皆是一惊。
福纨没什么表情,撑着膝盖站起,坦然坐上了宫女搬来的小圆凳。
宋阁老颤巍巍地:“陛下!”语中似有劝阻之意。
女帝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百无聊赖地轻点桌面。她道:“既然正主到了,监正不妨再说一次,今次请安,所为何事?”
四品官伏在地上,闻言轻颤了一下:“这……”他偷偷偏头瞥了一眼端坐的帝姬,脸皮抖了抖,重又埋下头去。
福纨也正望着他,和蔼道:“看什么,孤又不会吃了你。”
那官员汗出如浆,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半个字也不敢多言。
宋阁老行了一礼,替他开了口:“南疆饥荒,连月暴晒不曾降雨,路有饿殍无数。司天监夜观星象,却见三垣之中,紫薇垣呈衰弱之相,太微垣隐有妖光,黯淡不可见的辅星突然现身,另有北斗破军遥指太微,实为大凶之兆。”
众人或多或少都懂些星相之理,闻言皆往福纨身上看去,她却恍若不知,仍安稳地坐在原处。
宋阁老说:“监正大人,本王可有说错?”
司天监监正擦了把汗,忙道:“没有错,没有错。紫薇主帝位,太微主东宫,星象有异,可见饥荒干旱之事缘起东宫。”他转向福纨拜了一拜,“微臣斗胆,不知殿下宫中这几日是否添了新人?”
福纨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道:“不曾。”说完她扫了眼女帝,那人靠着攒金丝软垫,正好整以暇地瞧着台下这一出戏。
御史大夫哼了一声:“殿下尚未大婚,宫中自然只有一人居住,你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福纨勾起唇角:“难不成,监正大人是想说,孤在宫中私藏了什么人?”
监正:“臣,臣没有……”
御史大夫:“呵呵,看来这司天监也不过尔尔,什么星相命盘,尽是些无稽之谈……”
“你——”
“且慢,”一直沉默的大司马陈行(xing)玉终于开口了,制止两人争吵,又冲女帝深深作了一揖,“陛下,微臣有一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帝换了个姿势,懒洋洋抬了抬手指,示意他说。
大司马道:“先请问监正大人,这太微垣辅星现身,确实是指东宫添了新人?”
监正都快哭了:“是,嫁娶添丁,表现在星相,俱为辅星发亮。”
“嫁娶添丁……可帝姬尚未婚配,又如何能使太微垣辅星发亮?”陈行玉煞有介事地摇头,“御史大夫大人说得不错,你这星相,似乎确实不大准确啊。”
监正唰的一下侧头望向他,背后冷汗直冒,腿都软了:“这,这,可是,您上回分明……”
“哎,监正大人,话可不能乱说,”陈行玉打断他,挑眉道,“如今你说祸起东宫,帝姬殿下坚称东宫无恙。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依在下之见,不若叫人来验证一番。究竟是不是你蓄意编造星相之说构陷帝姬,一验便知。”
话到此处,图穷匕见。
监正脸色一白,旋即像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匍匐叩首道:“是!星象之事,臣万死不敢妄言,还请陛下明察。”
福纨冷冷笑了:“哦,大人想要如何验证?”
陈行玉与她对视了短短一瞬,又转头去看御座上的那位。女帝不置可否,大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令他胸口一松。
他想起前几日提出废帝姬另立太子,女帝似乎也并未明确反对……几番试探下来,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心中渐渐有了底。
自古以来,居上位者,有些话不好讲,有些事不好提,有些人不好除,自然都要靠手下来帮着出头。
他揣摩女帝的心思,应当也是如此。
福纨道:“大司马疑心孤说了谎话,要搜查东宫?”
陈行玉:“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福纨盯着他,并不给他机会辩解,“孤自幼体弱,全凭皇后一力抚养,方能有今日地位。陛下不嫌皇儿愚笨,视若己出,下旨命孤入主东宫。孤自知资历尚浅,为不辜负陛下的期许,也一直努力进学。”
她顿了顿,声音一沉:“这东宫,如今你说搜便搜,是觉得陛下信错了人?”
帝姬体弱,向来跟影子似的站在朝堂边缘,不免叫人以为她性子也跟身体一样软弱。陈行玉从未见过她咄咄逼人的模样,一时有些发愣。
他哑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心神稍定,挤出一个笑容:“臣自然也相信殿下,殿下既说东宫没有外人,便定是如此。”
他眼底闪过一抹得色:“只不过,近日皇城中却有一桩荒唐的传言——”
福纨淡淡:“你既知传言荒唐,为何还要提起?”
陈行玉:“……”他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脸皮子抖了抖,抬头求助似的望向御座。
女帝道:“什么传言,朕倒也有些兴趣。”
大司马长出一口气,跪倒在地:“回陛下,臣听闻帝姬抱恙,分外忧心。恰好臣府中管家同太医院的小药童乃是旧识,言谈间,提起东宫抓了不少滋补的药材。”
“臣家中亦有些灵药,便想着进宫献药,谁知……”
他斜了福纨一眼,欲言又止。
福纨冷笑:“陛下面前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大司马伏身道:“谁知东宫要的药方,竟都是……都是安胎进补的灵药。”
一语既出,殿内哗然。
所有目光都集中于福纨身上,而福纨侧过头,直直望向女帝。
女帝开口:“皇儿,确有此事?”
福纨与她对视片刻,点头:“不错。”
宋阁老双目一瞪,怒斥道:“大胆——”说着老头一抖衣袍跪下:“帝姬未婚有孕,失节失德,实乃本朝从所未有之丑闻啊陛下……”
女帝并未理会他,只淡然望着福纨:“真的?”
福纨眼睛微微一眯。
“来人,”女帝盯着她,手指轻抬,“传太医。”
宫女弯腰应了声“喏”。
女帝懒洋洋地:“且慢。日头太盛,张院判上了年纪不便走动。太医院不是新来了一位专攻千金要方的胡太医么,请他来。”
广袖下,福纨手指扣紧了椅面。
宫女应声去了,殿内落针可闻,众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出。唯有宋阁老与大司马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眼底闪过喜色。
福纨看在眼底,突然轻笑了一声:“陈大人,您对孤确实关心得很呐。东宫用了多少药材,难为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行玉:“为人臣者,自当尽心竭力。”
福纨“唔”了一声,又道:“正巧,今上也病了许久,或许贵府也有些‘灵药’可以医他的病?”
闻言,女帝扫来一眼。
陈行玉慌了神,刚要开口,却被抢了白。
福纨挑眉:“当然了,贵府管家与太医院素有‘私交’,想必连病因也能打听得一清二楚,是不是?”她弯腰靠近他耳畔,道,“孤便先替父皇谢过大人的忠心了。”
陈行玉怒目圆睁:“你!”
“胡太医到——”
众人顾不上这边唇枪舌剑,扭头只见宫女引着一位眼生的太医进门。
太医被殿内的情形吓了一跳,颤巍巍放下医箱请安,匍匐着不敢起身。
引路的大宫女瞥了女帝的脸色,上前扶起他,和蔼道:“胡大人请起。入冬以来,我们殿下身子似有不适,圣上与前朝几位大人挂心得很,想着请你来瞧上一瞧。”
太医一揖到底:“臣,愿效犬马之劳。”
说完,他垂手上前两步,取出一只小瓷枕,示意福纨将手腕搁上。
殿内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这一幕。
福纨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宋阁老微微颤动的皱纹,大司马瞪大的双眼,御史大夫似有几分不安却不敢开口的模样……最后落在女帝身上。
那人单手支着下巴,看不出喜怒。
福纨收回视线,抬手示意对方把脉。胡太医道了声“得罪”,三指搭上她手腕,片刻后,似有些疑惑般微皱起了眉。
“怎么?”陈行玉焦急道,“胡太医,可有异样?”
“这……这……”太医连眨了好几下眼睛,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福纨抽回手,淡淡道:“如实说便是了,孤究竟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司天监:国将亡矣,国将亡矣!太微垣妖星现世,定是东宫失德!
福纨(一脸赞同):算得倒挺准,孤刚得了一只漂亮的狐狸精。
白·狐狸精·蝉: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