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从右缓缓移到左。透过另一名行刑者的头盔缝隙,路易斯赫然看见一双无比熟悉的翡翠般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Edge of the Storm - S.E.N.S.
☆、第六十六章 刑场
虽然作为平民说这种话显得相当讽刺,我还是必须坦白心中所想,毕竟我能留给后世的只有文字,而不是那些存在于纸面之外的思绪。
贵族的自矜与自傲无疑将他们推上常人无法触及的高位,却也结成了一道心灵的枷锁。受先天身份与相应的行为规范所制,他们无法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就连喜怒哀乐的自然流露都成了自上而下的“僭越”,因为这涉嫌打破贵族与平民之间的文化界线。
或许,对情感的极度压抑正是玛伦利加不少悲剧的来源。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寒潮说是过去了,但这个春天的确比往年同一时间要冷得多。厚薄不一的积雨云从海上延伸到城市另一头的旷野,将正午的日光遮得黯淡不明。
囚车离开监狱之前,围观的人群就已经开始聚集。等到钉着铁辐条的木轮轧上主街,狱卒不得不借助城市守卫的威慑力,在囚车前清出一条足以通行的道路。
挤在两旁的市民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被铐在囚车里的人,边就一些来自酒馆的小道消息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就像树林里的风声。
“没想到真会是他,刚听说守卫把他关到牢里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们弄错名字了呢。”
“人不可貌相啊。明明长得挺周正,却会做出谋财害命的事来,盯上的竟还是总督大人。”
“嘿嘿,谁知道这家伙为的是财还是什么呢?也许是垂涎贝拉夫人的美貌,色心大起,想要占为己有吧!”
“路易斯是我店里的常客,也帮过我不少忙,我觉得他不是这种人。”
“算了吧,市政厅的判决都下来了,那还能有假吗?说不定他手里早就有了一堆人命呢,赏金猎人都是这德行。”
“在沙城,被苛捐杂税和地下帮会弄死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谁把沙城公爵吊死。”
“平民和城主哪能比呀!”
行刑台足有一人半高,好让站在广场边缘的观众也能看清凶手被吊死的过程。但真要问普通市民为什么来看这场处决,他们恐怕说不出个所以然。
和“庶民”不同,观礼台上的贵宾们矜持地沉默着,任谁也无法从他们面具般的脸上看出表情。
整场处决既是一场仪式,又像一场戏剧。囚车里的人,高台上的人,手握长戟的人,与处决本身毫无关系的人,大多数人抱着自以为随心所欲的身不由己,扮演彼此希望看到的角色。
众人惊异地发现,在鹤山庄园养病许久的萨缪尔似乎已经恢复以往的状态,一度神秘消失的索伦审判官也回到了玛伦利加,正神情严肃地坐在教区长身边。只是他行走有些不便,要拄着手杖才能站起来。
简而言之,除了被杀的莫吉斯总督,有身份的人基本都来了,几乎和市政厅会议一个规格。
看台的边缘,楚德一直暗中观察着众人的神色,特别是来自托雷索家族的三人。
萨缪尔和索菲娅必不用说,他们的脸色不会好看到哪去。至于艾德里安,那张苍白的脸颊比以往消瘦,漂浮的视线颓然地往下垂,似乎想把眼前所见只当做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
楚德暗想,就算是艾德里安,也该看清形势,彻底放弃路易斯了吧。否则,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囚车跟在断罪女神像的后头,缓缓驶进人头攒动的广场,停在行刑台前的空地上。狱卒打开挂在囚车木栏上的锁头,卸下缠住手足的沉重锁链,改用轻便一些的麻绳反绑双臂,再将死刑犯交给守卫,由他们把人押上绞刑架。
几乎每个人都看见了将被处死的杀人犯的模样——高大、健壮,有令人艳羡的体魄和气场,原本英俊的脸庞因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憔悴许多,但那双眼睛却不见半丝怯懦与惊惶,也没有走上穷途末路的疯狂,只剩近乎寒冷的平静。
这份平静会令看清他双眼的人感到一阵心悸。
玛伦利加的广场上并不是没死过人:被公开处决的重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以僭位为目的的血腥政变,这些被摆在大众面前的死亡都有特殊的含义,且往往伴随着教化或警告性的长篇大论。
但这回,只有沉默拥抱着玛伦利加。
坐在高台中央的吕西安将军一直没有说话。虽总督府的大部分权力已暂时划归市政厅,他名义上仍是本城最有声望的统治者,刑罚也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原总督秘书走到吕西安将军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他:“您要不要对市民们说些什么?”
吕西安哼了一声,冷冷地回绝了在众人面前慷慨陈词的请求:“市政厅审判的时候,路易斯·科马克甚至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机会,就被直接认定为真凶。你现在又希望我说什么呢?”
他认为路易斯大概不是凶手。但在各种力量的重压之下,必须有人对莫吉斯总督的死负责,玛伦利加的行刑台必须溅上罪人的鲜血,而这已经不是为了正义。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路易斯·科马克杀害了总督”的消息已经自上而下地在城市中传开,处死路易斯也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在莫吉斯总督的家属、亲信和生意伙伴眼中,非此无以平息争端。
吕西安想,等路易斯被处决,自己恐怕到死都会抱着这份无从弥补的歉意。因此,他不愿再编造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语,用强加的罪名引导人们肆意唾骂路易斯。
于是乎,处决在没有列举死囚罪状的情况下仓促进行。掌管处刑步骤的军官打了个手势,站在路易斯右侧的守卫马上将绞索套过他的脖颈。
这类重犯没有向教士作死前忏悔的权利,所以,只待钟声响起,收紧绳圈、打开行刑台上的活动木板,死囚的颈椎很快就会被身体自身的重量扯断,这套被精心设计的处刑装置又将干净利落地结束一条生命。
广场上的大多数人都在屏住呼吸等待钟声,间杂着少数几个与路易斯有私交,或曾受其恩惠的平民,在观看死亡的奇异狂热中不忍地别过脸去。
军官拿捏着大致的时间,准备在心里倒数几个数,好与即将被敲响的铜钟同步。
就在这时,远处的海港区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冒起的火光在白昼不甚显眼,可迅速升上天空、仿佛将要汇入云层的浓烟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有人马上分辨出了爆炸起火的位置:“那好像是交易所旁边的货仓!”
和自家安危相比,进行到一半的处决也都不那么重要了——虽然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家在海港区的市民顿时慌了起来,人群就像被巨鲨冲击的鱼群,形成一个混杂了惊呼、咒骂和祈祷的漩涡,分散在行刑台四周维持秩序的守卫有些招架不住。
在此关键时刻出现混乱,显然是有人蓄意而为。
楚德心里一急,几乎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他上前两步,抵着高台边缘的栏杆,赶在将军之前,冲路易斯身边的守卫大喊:“继续行刑!”
给路易斯套上绞索的行刑守卫手一抖,也没注意下命令的是吕西安将军还是其他人,正要收紧绳圈。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绞索左侧的守卫突然拔出剑,翻起的剑锋贴着路易斯头顶掠过,一把砍断粗壮的绞索。紧接着飞起一脚,竟将另一名守卫直接踹下了一人多高的行刑台。
由于视线突然被海港区的爆炸吸引,人们甚至还没意识到行刑台上发生了什么。待回过头来,只见绞刑架下的守卫突然对同僚刀剑相向。
那名守卫剑尖一挑,又快又准地割断路易斯腕上的绳索,随即稳稳抓住死囚的前臂,带他径直冲下行刑台,一头扎进正因爆炸陷入混乱的人群。
一个是拿剑的守卫,一个是杀过人的死囚,最靠近行刑台的观众们却手无寸铁,也料不到会发生劫刑场的意外事件。当场反叛的守卫并没有向市民挥剑,只顾挟着路易斯往最近的路口跑去。人们慌不择路地后退,本就拥挤的人群登时乱作一团。
靠外层的市民看不到混乱中心的情况,正不知所措地相互推搡,再加上混在当中故意捣乱、以推挤他人取乐的恶棍,广场上的大量观众很快成了守卫追捕犯人的最大障碍。
“守卫!守卫!”
总督秘书大惊失色,慌乱地喊道:“快拦住他们!”
吕西安将秘书一把推开,厉声下令:“以维持秩序优先,不要让民众互相冲撞!”
守卫们自然更听将军的话,大多数坚守在原来的岗位,用披着铠甲的身躯阻滞无序涌动的人潮,只令留在行刑台附近机动待命的小部分人继续追击,试图拦下叛变的守卫与路易斯。
吕西安又转向身边的副官:“调一半人手去海港区,尽早明确爆炸点的状况。”
秘书连发异议:“将军,当务之急是集中所有兵力抓回那个死囚,不然他就要——”
“你想让我看着市民被自己的邻居踩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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