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小幅度地摇头。
他知道路易斯不会现身,这位闲散惯了的赏金猎人不见得对莫吉斯总督的葬礼感兴趣。艾德里安真正在意的,是萦绕在这场葬礼,乃至整起总督谋杀案周围的某种气息。
对赃物和失踪者的搜索仍在继续,就连赏金猎人协会都开始与市政厅合作,填补守备军的人手空缺。但事情发展到今天,真相与真凶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从总督之死带来的短暂混乱里找到机遇。
那么,最大的受益人究竟是谁?要找到答案似乎并不容易。
沉重的钟声再度响起,音波以钟塔为中心向四面推开。主持葬礼的神甫翻动系着黑绸的仪式锄,给莫吉斯总督的坟墓添上最后一抔土,再洒上来自神殿的祭祀用酒。
据好事者交流的小道消息所说,这种酒并不好喝——毕竟本来就不是给活人喝的。
同一时间,路易斯·科马克正坐在银湾的灯塔下,冷眼凝视那段被日光照得发白的堤岸;从总督府消失的女仆在炉火前佝偻着身子,脸上粘了不少煤灰,正忙着替远郊农庄的佃农们准备饭菜。
同一时间,被派往沙城进行调查的玛伦利加守卫仍在翻查海港的船舶记录,携女逃亡的贝拉夫人正在某个小镇的旅店中歇息,信标号与女武神号已航行到库诺大陆的正南方。
每个角落的时间都在流淌,每个人的希冀和欲望都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
葬礼结束后,身着黑衣的人群如出城时那样走向城中,但沉默的氛围已经松动了许多,相熟的人也开始在不造成喧哗的前提下走到一处,聚着堆低声耳语。
艾德里安陪在索菲娅身边,无意中发现楚德走近那位总督秘书,附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话,很快又各自分开。不知为何,艾德里安对这个细节莫名在意。
他又扭头看向玛伦利加城外的阔野,那是废弃瞭望塔所在的方位。路易斯已经回到城中,他也一定听见了城里的钟声,或许正暗自用辛辣的言辞点评这场为活人服务的葬礼。
索菲娅眉峰一挑,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该回城里了,市政厅还有场会议等着我们。这次可能又有大事发生。”
近一个半月来,好像每次市政厅会议必出点大事,艾德里安都有些怕了。但他还是顺从地转过身,强迫自己打消去找路易斯的念头。
一进城门,街道还是那样的街道,建筑还是那样的建筑,气氛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只见一支由守卫和少数赏金猎人组成的队列匆匆走过,当中押着个满脸惶恐的马车夫,目的地好像是军营附近的监狱。
不出索菲娅所料,这场会议果然带来了新的“重磅消息”。
市政厅新设的安全顾问本是商人出身,名义上正在协助吕西安将军的工作,但实际和总督秘书走得更近一些,又常借用赏金猎人的力量,话语间所指的则是楚德想要引导的方向。
顾问清了清嗓子,向席间众人说明案件调查的最新进展:“守卫逮捕了一名刚从外地返回的马车夫。据他供述,莫吉斯总督被杀当晚,贝拉夫人及其女儿就是乘他的马车离开玛伦利加的。他将她们一路送到了芒特河口。”
那是乌特鲁斯河与另一条运河交汇之地,港口外船来船往,是库诺大陆南部少有的内陆河运枢纽,人们可以从那儿乘船前往沿河几乎任何一个城市。
楚德嘴角微翘,提问时的神态十分自然:“请问雇佣马车夫的是总督夫人自己,还是另有其人?”
“我们刚审问了那名车夫,”安全顾问与楚德配合得很好。“他说雇车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性,身上穿着总督府守卫的制服。车夫不认识他,但还记得那人的长相。我们已委托一名画师,正在照车夫所述画下可疑人员的相貌。”
席间很快出现了意料之中的反响:“雇车的男人一定就是杀害总督的凶手!”
楚德则表现出有所保留的姿态:“现在还不能如此断定,不过此人嫌疑很大。”
坐在索菲娅侧后方的艾德里安眉头紧锁,一双锐利的眼睛盯在楚德身上,某种不祥的直觉袭向心头,就连体内的血流都好像加了速,直往头顶奔涌。
就在这时,从门外进来一名侍卫。他径直走向安全顾问,恭敬地呈上一张纸卷。
顾问展开一看,对众人说道:“疑凶的肖像画已经完成了。”
楚德离他很近,直接侧身探了一眼,脸上即刻露出毫无破绽的惊愕:“啊,怎么会是他?”
线条潦草的画稿上,路易斯·科马克的面容赫然在目。
作者有话要说: The Bloody Mistress - Piotr Adamczyk
☆、第六十三章 欲加之罪
被刻意隐藏在案卷深处的奴隶船事件,大概算得上协会乃至玛伦利加黑暗面的集大成者。为了利益,一部分赏金猎人不仅践踏了城邦的法律精神,还将无辜市民的生命和自由视若无物,仅仅因为将他们充作奴隶“可以掩饰自己的失职”。
这起事件中,不只是逃脱失败的奴隶死于非命,协会内部的观念斗争也终于上升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有人为了利益将剑锋指向昔日的同伴,也有人为了公义做出相同的决定。
或许,赏金猎人们正是玛伦利加的影子。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相悖又相合的命运之索。
——银湾塔杂记·赏金猎人协会的光与暗
马车夫的供词与疑犯的画像顿时引起轩然大波,会场积压许久的焦躁空气仿佛一瞬间找到了出口。
“这纯属无稽之谈!”
艾德里安猛地站起身,带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嘶哑的声响,将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
就算暗示侄子保持沉默看来也晚了,索菲娅只觉得头疼得紧。
艾德里安冰冷的视线绕着圆桌边的人群转了一圈,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证明科马克大师的清白,他绝不可能杀害莫吉斯总督。”
吕西安将军点了点头:“仅凭那车夫一面之词就给科马克大师定罪,是十分轻率的行为。”被路易斯救下之后,他一直对这位赏金猎人心存敬重。
楚德也像是在为路易斯说话:“确实,我们的荣誉会长一向品行端正,怎么可能犯下这样的罪行呢?我们需要更多的物证。”
但楚德看似客观公正的发言并未让艾德里安产生半点感激之情,他已品出话语中隐藏的戏谑和挖苦。
——这人绝不可能真心为大师辩护,其中必定藏了什么阴谋,说不定眼下这局面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见飞狮公馆的年轻代表反应强烈,安全顾问显得有些为难:“这位艾德里安·吉列特·托雷索先生,你刚才说自己能证明路易斯·科马克的清白,那究竟有什么证据呢?”
艾德里安顾不得那么多,第一反应便是否决路易斯作案的可能:“那天日落后,科马克大师一直与我共处一室,他没有时间杀害总督、胁迫贝拉夫人离开,更没有这么做的动机。希望您能重视我的证词。”
顾问的眉毛挑了一下:“总督府的火是在午夜前烧起来的,那时您也和疑犯路易斯·科马克在一起吗?他是否真的从没到过总督府?”
“我们——”
索菲娅突然截住艾德里安的话头:“不,艾德里安在晚钟敲响后不久就返回了飞狮公馆。至于那之后路易斯本人的行踪,我建议各位去问他住处附近的邻居,或是市场和海港区的酒馆。我也不赞同因偏信某人的供述,而故意省略更关键的证据,还请您秉公执法。”
她沉静的声音似乎让市政厅内逐渐沸腾的气氛冷却了一些,却令艾德里安更加焦虑。
那天夜里,和艾德里安分开后,路易斯一直是独处的状态。在场的人当中,又只有艾德里安会毫无保留地相信路易斯不是凶手,并竭尽所能为他辩白。
“科马克荣誉会长只是疑犯,还没到‘真凶’那一步呢。我们正在加紧调查,也会将邻居的证词纳入考量。”
顾问的措辞与态度都叫艾德里安格外反感。索菲娅抓着他的手臂,暗中使劲向下拽了两把,艾德里安才不情愿地坐回原位。
他嘴唇发白,在索菲娅面前鲜有地表露出强烈的焦虑:“夫人,我——”
索菲娅看了他一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说:“不要撒会被人戳穿的谎。”
她对艾德里安的想法心知肚明,可飞狮公馆不比寻常人家,时刻有数双不知藏在何处的眼睛盯着他们,若是艾德里安作的伪证被揭穿,损害的会是托雷索家族的声誉。
市政厅的十五个常任正式议席当中,托雷索家族只占了一席,而与总督府有利益关联的商人及贵族包揽了半数以上的位置。
莫吉斯总督死后,这一集团的共同利益依旧存在,并借议席的数量优势继续控制着市政厅。他们与托雷索家族虽保持着表面的和谐融洽,暗地里恐怕抱有另一套想法。
——不只要隐忍,还必须冷静地看清这潭浑水之下隐藏的事实。
在索菲娅的暗示与干预之下,艾德里安被迫选择按兵不动,眼看着楚德等人在“路易斯·科马克杀害了莫吉斯总督”的预设下,讨论搜证与逮捕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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