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他现在闲得很,只是为了避开包括报恩在内的所有烦人的应酬,索性带上铺盖卷、水壶、煮锅等足以过夜的家当,再把空荡荡的窗口用木板挡上一半,将这座瞭望塔临时改造成自己的“旷野之家”。
远离人群的喧嚣,远离灾变带来的恐慌,路易斯也乐得个短暂的逍遥自在。他坐在窗边支起的小马扎上,用长勺倒腾那个上了年头的煮锅。煮锅里肉汤正沸,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朴素的厨艺与简陋的环境相衬极了。
若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多半忍受不了这样孤寂粗犷的氛围。
艾德里安则不然。他自觉坐到路易斯展开的毛毡铺盖上,双手捧着盛满热茶的陶杯,杯中的热气直熏得他脸颊发烫。
路易斯放下手中的长勺,嘴角挂着寡淡的笑意:“多谢你在将军面前替我撒谎。”
虽然理解路易斯这么做的原由,也勉强帮他掩饰了一通,但艾德里安心里并不太支持这样的避世行为。
他呷了一小口茶,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和茶水的热气纠缠着上升:“吕西安将军是个好人,若和他合作,我们定能找到藏在库尔曼人背后的真凶。”
路易斯苦笑道:“在能够左右玛伦利加命运的显贵当中,将军当然是个少见的好人,只是并非所有市民都能享受到他的福泽。好吧,我不太擅长和身居高位的军人打交道,仅此而已。”
艾德里安歪着脑袋,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路易斯的说辞。
既然科马克大师都这么说了……
不,不能总是由着他自说自话,否则总像是被他牵着走,迟早会出问题的。
艾德里安把茶杯放到一边,双手叠在膝上,神情十分郑重:“有件事之前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我们家的人打了岔。您在码头救我的时候,我又一时忘了说。”
“什么事?”路易斯又拿起那支长勺,在煮锅里机械地划着圈。
“琳卡女士留给您的那些旧案物证,不如就交给飞狮公馆吧,由我来保管。”
路易斯的手停了下来。
艾德里安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那些东西已经烧了。”
艾德里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烧了?”
“嗯,烧了,用文火。”路易斯的语气平淡得吓人,就像在形容如何把吃剩的残羹剩饭施舍给隐居荒野的豺狼虎豹。
“真的?”艾德里安已经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险些碰倒那半杯茶。“琳卡女士好不容易才……没了当年留下来的罪证,楚德会长要是对您——”
即便直接提到楚德的名字,路易斯依旧显得云淡风轻,仿佛一切与己无关:“如果我说是一不小心掉炉子里了,你信吗?”
艾德里安瞪着路易斯,无法接受这丝毫不走心的借口。他甚至有点想要骂人,却半天开不了口,只挤出一句“为什么”。
被烧掉的可不只是一纸罪证,更是路易斯在玛伦利加得以生存的重要保证。
“那几张旧纸的确是我在楚德手底下苟活的‘保命符’,能让他无法彻底放心地杀我灭口,但同时也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将我锁在用恐惧围起的囚笼之中。与其依靠它战战兢兢地活着,倒不如烧了痛快。”
一番话三分真七分假地道出了路易斯内心的想法。
路易斯抬起头,见艾德里安丝毫不为所动,眼神里透出一点讶异:“你生气了?”
“没错,我现在很生气。”
艾德里安捞起茶杯一饮而尽,也不管茶水还烫着,直燎得舌头喉咙一阵阵发麻发涨。他系上披风就要走,动作比以前克洛伊催他出门时还要麻利。
离开前,艾德里安头也不回地说:“之后这几天我再也不来了,您也不要去找我,除非您同意接受飞狮公馆的保护。”
语气很重,嗓音响得几乎不像他。
“喂,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没有回头,急鼓似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瞭望塔里回荡。
路易斯看着艾德里安的身影消失在自己面前,深邃的目光分不清是歉意还是释然。他对着空气愣了许久,直到瞭望塔外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才想起面前还有个热气腾腾的煮锅。
因为没及时搅拌,几块肉已经粘在锅底,阻挡了长柄汤勺巡游的轨迹。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路易斯是想追下塔去挽留艾德里安的,但最后还是摇摇头,垂下了伸到一半的手。
那一夜,摇晃的甲板上,蔓延的火幕间,路易斯抱着失去知觉的艾德里安,急切地去探他的心跳与脉搏,仿佛环抱甲板的烈焰、虎视眈眈的库尔曼人、随时可能刺穿自己心脏的利刃都远在千里之外。
因为艾德里安,路易斯再次踏进了遍地血泥的战场,也在顷刻间失去了战意。
就像过去路易斯和琳卡捏着楚德的把柄,现在的楚德已经摸清了路易斯的软肋:“既然你知道现在该怎么救他,也必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路易斯连头都没抬,手臂紧环着艾德里安瘫软的肩膀。
楚德冷笑道:“为了他,为了你母亲的坟墓,为了那整日醉醺醺的穷作家,还有上了船想一走了之的野女人,留在玛伦利加,哪儿都别想去,就让我好好‘看’着你。”
故作暧昧的话语浸满了剧毒,楚德无疑正享受着操控路易斯一举一动的过程。
路易斯抱着艾德里安,低沉的声音压过火场木材的脆裂:“好,我答应你。”
即便这样显得太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多半会被艾德里安记恨——他的确有记恨的理由——路易斯也不打算告诉他发生在火船上的一切。
库尔曼人背后的主谋,烧毁证据的原因,楚德的威胁……路易斯选择将自己横在艾德里安与真相之间。
楚德的言外之意无非是他已经盯上了艾德里安,还有随时可以下手的把握。索菲娅归乡、吕西安将军负伤的当下,被临时委以重任的艾德里安独木难支,经不起更大的风险。
而路易斯不同。
他本就孑然一身,没有靠山也不需要靠山。虽有惦记的人和事,但路易斯自认为不是相关者“必不可缺”的部分。因此,面对楚德早有预谋的责难,路易斯已将自己视作保全艾德里安的最优解。
——如有机会,再跟他道歉吧。
路易斯苦笑着铲掉粘在锅底的肉,心想这锅汤还是被自己搞砸了。
将艾德里安扔到路易斯怀里时,楚德知道,自己其实同时嫉妒着面前这两个人。
一个先天就有托雷索家族这个偌大的靠山,不需要努力耍弄心机,拿别人的尸首造桥铺路,只要借着与生俱来的身份和关系网,就能打进他梦寐以求的上层社会。
一个明明与自己同为赏金猎人,同受老会长的教导,同样有着不堪回首的悲惨过往,却并未走上与他相同的道路,还倾心于这么个不识玛伦利加本质的局外人。
楚德想,早在刚投到老会长门下学艺的时候,他也许短暂地憧憬过路易斯其人。只是这搁浅的情感很快就变质成病态的厌恶:他反感路易斯的随性洒脱,反感那群能在灯塔下推心置腹的至交,反感阻止他通往上游的名为道德的条条框框。
楚德不曾拥有洒在路易斯身上的光。为了让自己感到舒服,他很快学着憎恨这一切,也一并憎恨着站到自己对立面的路易斯。
天色一暗,楚德就在市政厅门口堵住了莫吉斯总督的贴身秘书,将他请到没有闲杂人的地方商讨大事。
以楚德现在的身份,暂时还不便光明正大地对城邦事务指手画脚,过去也只是经总督的默许,间接影响市政厅会议的节奏。
至于总督秘书,虽没有响亮的头衔,和市政厅老爷们的交情却是实打实的,他们也更愿意看在总督的面子上答应秘书的请求,哪怕莫吉斯总督已经被烧进了棺材里。
每次和楚德碰头,见惯了世面的秘书都免不了多提防几分。就像总督生前说的那样,这位出身寒微的赏金猎人头领就像毒蝎一样危险,随时可能被野心驱使着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
秘书边说话,边观察对方的神色:“市政厅已经收回了吕西安将军的部分权力,特别是财权。已经推行的税收法令不好更改,但我和几位常任顾问私下沟通过,他们与总督向来亲近,也愿意动用资产支持我们与北方人的生意往来,权当是入股了。”
他没有问楚德是否策划了码头上的袭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事情的发展正合楚德之意。他点头道:“既然将军已经起了疑心,我们最好不要在城里行动,这批物资得从沙城起运。”
待秘书承诺将决定转告其他合伙人,楚德眼珠一转,又问他:“你和总督府的人更熟,能不能帮我拿点东西?一套总督府守卫的制服,再就是几件贝拉夫人没有带走的珠宝。我不了解女人的饰品,总之项链、耳环、发簪都行,最好能一眼辨识它主人的身份。”
买通管家倒不是什么难事。秘书警惕地看着楚德:“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楚德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一抹笑:“总督的案子需要一个凶手,而我恰好知道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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