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扭头去看安妮,她蔚蓝的大眼睛里写满迷茫,粉红的脸颊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
“我们要出发了,安妮。”
“那还用说?刚才棕发女人还催我们哩。”
“我是说,走出这扇门,我们就不再是小孩子了。”伊莎贝拉抓起安妮的手握住,“走出这扇门,奥维利亚人就只有我们两个。我们要相互依靠,你有什么话,一定要告诉我。不要擅自行动,不要惹那些帝国人,哪怕他们让你受委屈,也请你忍耐一下。”
安妮忽闪着大眼睛,似乎更迷惑了。“小姐您怎么了,我当然懂得这些了。抱怨的话,也就是在您跟前说说。我早就下定决心啦,我不要再害怕,我要坚强起来。您选了我,我就要誓死保护您。”安妮回握伊莎贝拉,她的手意想不到的有力,指腹上的茧子有些粗糙,完全不像是小孩的手。伊莎贝拉有些吃惊,安慰道:“瞧你说的,什么死啊活的,哪有人要杀我了。我是让你小心谨慎些。”安妮猛点头,绑在脑后的蓬松麻花辫一阵乱甩。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会不一样,老天仿佛也领悟了这件事。走出公主塔,低垂的天穹吸引了伊莎贝拉的注意力。从没见过这么低的天空,随时都要压到石塔的尖顶上似的。天黑得犹如黄昏,铅云在地平线上滚动,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一道亮白的线。弥漫腥湿味的风吹过来,托起伊莎贝拉棕红的长发,用力扯动她的裙摆。
“好大的风。”她用手护住裙子。对面的特别尉队军容齐整,所有人的生气都被钢甲困住了,没人搭理她。他们像初次相遇时那样,列出整齐的方阵,宛如一道黑色的钢铁墙壁。帝国满月旗,皇家战狮旗,军团金剑旗,三面巨大的旗帜在腥风中猎猎作响。
伊莎贝拉眯起眼睛去看,只觉披着铁甲的雄狮凶猛狰狞,似要扑出旗面;旁边的黑旗上的金剑直指天穹,仿佛要将低矮的天空刺破。帝国皇室威尔普斯家族自称战神之子,帝国军队的黑旗象征的是战神威尔的死亡黑甲军团。置身鸦群之中,与死亡的黑云共舞,倒是有点儿英雄出征的意思。伊莎贝拉取笑自己。
她走向自己的坐骑,一匹漆黑如夜的战马,克莉斯跨坐在旁边的战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伊莎贝拉。“我今天只能慢慢骑。”伊莎贝拉拉起裙摆,曲膝致以淑女的问候。克莉斯点点头,淡然开口,“大公一行在港口等你。”然后就跟吃了哑药似的。
伊莎贝拉爬上马背,侧身骑在鞍上,觉得自己骑的是匹跛脚的老驴子。雄健的战马满心不耐烦,不停喷着响鼻。“辛苦你了,请再忍耐一会儿。”伊莎贝拉抚摸它油亮的鬃毛安慰。
只要再忍耐一会儿。
她在马背上回身张望,熟悉的堡垒徐徐倒退,有如一副慢慢收拢的画卷。她永远都会记得那些高耸的白石塔,斑驳粗糙的石头墙,坐在屋檐下,托腮遥望松林的石像鬼。她会怀念挂着雨燕织毯的温暖卧室,那个石窗台,她曾经无数次依坐在上头,侧耳倾听塔下喷泉的淙淙水声。她记得中庭修建整齐的草坪,年幼的时候无数次和安德鲁赤足跑过,石廊里回荡着两人快活的笑声。
明明早就决定今天绝不流泪的,伊莎贝拉闭上眼睛,努力把泪水咽回去。可这是她的家呀,陪伴了她十七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家。即便流着泪,也想要再看一眼。
伊莎贝拉又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依稀分辨得出,有好些小黑点从木门后,屋檐下,高塔之间的窄巷子里走出来。她擦了擦眼睛,这下很清楚了,那些是黑岩堡的仆人们,曾经服侍她,陪伴她一起长大的人。那些人在向她挥手,他们放下手头的工作,专程来送她!
伊莎贝拉破涕为笑,扬起手臂努力挥手。“殿下可真讨人喜欢。”米娜少尉骑行在侧后方,蔚蓝的长披风搭在马背上。“但愿您在洛德赛,也能这么受欢迎。”
伊莎贝拉保持微笑,大大方方回应她。“我会努力的。”
因为我是奥维利亚的长公主,艾诺家的女儿嘛。她抬起头,下巴微扬,骑在钢铁长河的最前端,昂首挺胸走出了幽深的古堡,犹如一位带队出征的骄傲骑士。
第38章 在船上
“看在诸神的份儿上, 别再涂那个了。”
“那怎么行?圣香油可以预防旅途中的邪病,您这瓶还是神官亲手配的呐。咱们身边也没其他人了, 我可不敢拿您的健康开玩笑。”
伊莎贝拉长叹一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仆把鹅卵形的小瓷瓶从铺着天鹅绒的木匣内取出。瓶身是彩釉的,绘有象征月神的八轮月相。安妮捧着瓶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盏清油,涂抹在伊莎贝拉的餐具上。
伊莎贝拉屏住呼吸,那玩意儿有股子难以形容的土腥味儿,能不能治病不好说,最起码,在船上的这段日子里让伊莎贝拉倒尽了胃口, 为这事她跟安妮商量过许多次。安妮这小姑娘个子娇小, 然而她的奥维利亚式执拗,一点儿没打折扣。伊莎贝拉不想太勉强她, 这孩子真以保护她为己任, 一路上吃得过少,忧心忡忡地警惕着周遭“邪恶的帝国人”。熬过晕船期后, 她每天都坚持到甲板上巡逻,两周来晒黑了不少, 雀斑显得少了一些, 只是脾气愈发倔了。
她们待在这艘双桅横帆铁甲战船上已经一周有余,对于狭窄的内河来说, 这艘船无疑是庞然大物。它身披铁甲,船头高翘,船首绘有惨白的威尔之眼,金属撞角隐藏在水面下,那是它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其他船只见到它, 如见猛虎,纷纷调转船头远远绕行。
铁甲船,本是蒙塔韦斯特的骄傲。不过六年的功夫,将之焚毁的帝国已经完全掌握了他们世代相传的造船技术。伊莎贝拉不懂打仗的事,却也明白这艘船又快又稳。它看起来就像诗歌中的海龙,身披铁甲,破浪而行,坚不可摧。从守望城褐港出发的第一天他们就遇到了暴风雨,伊莎贝拉本已做好晕船的准备,舱内却出奇地安稳——至少远远超出她的预料。一想到这样的庞然大物通过西部大运河得以直抵守望城的港口,伊莎贝拉就高兴不起来。当然她过得不舒心还有很多其他缘由,可怜的小安妮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得其中要领。
“高兴点儿嘛,小姐,我听说呀,他们早上钓到几条真腮鱼,说是伟河的什么名产,特地要煎给你吃哩。”安妮笑盈盈的,她的小姐受人爱戴,就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餐厅后厨的铃铛响了几声,安妮一路小跑过去,很快端了两个铁盘子过来。一盘是苹果片,浇了蜂蜜,码在盘中摆成饼状,热腾腾地冒着气;另一个碟子里码了几尾煎好的巴掌长小鱼,旁边放着半个切开的柠檬。
安妮满脸喜色,将盘子搁在餐桌上。“大英雄赫提斯前往极海除掉九头海妖时,爱神莫娜尔为他赐福,赠给他两样食物,一盘是苹果派,一盘就是煎鱼!小姐一定也能像他一样,凯旋归故里!”安妮摇晃她的小拳头,像模像样地为她的小姐打气。
伊莎贝拉“噗”地笑出来。“什么时候我们的安妮也熟知神话故事啦?”
安妮奕奕的神采霎时间凝固在脸上。她缩缩脖子,飞快的吐了下舌头。“什么都瞒不过小姐。”
“安德鲁教你的?甜点和煎鱼也是你吩咐下去的?”
安妮连忙摆手。“那位什么赫提斯的事情的确是安德鲁少爷教我背下的,吩咐亚当,我可不敢!”她窥探餐厅内的帝国军人,压低声音凑在伊莎贝拉耳边。“惹恼了他们,要把安妮喂鱼哩!”
伊莎贝拉瞥了她一眼。口口声声帝国人可怕,却大呼掌勺士官的名字。她假装不在意,换个话题道:“瞧你,背后说人坏话,跟人家道过谢了吗?”
“好了啦,小姐,我又不是小孩子,我都知道的!给,尝尝这个真腮鱼。他们说,好吃得能教人把舌头吞下去。”安妮挤上几滴柠檬汁,把煎鱼推到伊莎贝拉面前,伊莎贝拉尝了一口,果然肉质细嫩,配上新鲜柠檬,嚼一口唇齿留香。她点点头,拨了两条到安妮的碟子里。
“这是伟河的特产,叫四鳃真鲈。鱼肉虽美,也要把人家的名字记牢。”
“哎哟,”安妮嘟起嘴,“他们可爱给这个那个,取老长老长的名字了,拗口得很。我可下不了小姐那份苦功,见天的背他们那些个玩意儿。”
伊莎贝拉无奈笑笑,说痛苦倒不至于,只是书这种东西,越看越觉得自己浅薄,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变得像她一样渊博。
“煎得可真嫩!”安妮不吝赞美。“配上咱们黑岩堡的黑啤酒,指定更好吃!”伊莎贝拉不置可否。安妮兴冲冲地站起来,“我去给您拿。我特地带了两小袋,没装箱,就搁在咱们房间里。”说着,跨过长凳往外走,正撞上低头走进餐厅的克莉斯。安妮转回头,眨巴着大眼睛,小嘴一开一合,只有动作没有声音。看那口型,伊莎贝拉猜测是“小姐,小姐,她进来了。”“说完”,小侍女笑嘻嘻地绕过克莉斯跑了出去。
船上的生活枯燥乏味,跟克莉斯之间的事,伊莎贝拉几乎来来回回跟安妮都讲过了,除了讨厌的剧烈心跳和莫名其妙的脸红以外。安妮眼中的克莉斯早已不再是“那个帝国女人”,要是其他的事也像这样顺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