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有趣。我是说,那一巴掌扇得大快人心。”
“哼,忍他好多次了。”见伊莎贝拉笑得开怀,克莉斯接着说,“我教你的办法好用吗?”
“啊,那个嘛……”伊莎贝拉摩挲着膝盖,情急之下没法考虑太多,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有些羞耻。
“觉得不够‘骑士’,像个小混混?”
伊莎贝拉咬住上唇,勉强点点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今天晚上,你比以往更有帝国精神。”
“帝国精神?帝国的公主都用书打破别人的脸吗?”
克莉斯瞟了一眼天花板,她竟然在认真考虑答案。“如果有人胆敢那样冒犯她的话,她会揍烂他的脸,把书钉在里面。”
“你把你们的公主殿下形容得像个野蛮人。”
“不是野蛮,是狮子的
威严与魄力。”
“那么你呢?如果有人冒犯了你,你会怎么样?”
伊莎贝拉单拳托着下巴,满心期待着答案。克莉斯不说话,只是盯着雕了酢浆草的床脚。壶里的茶水低声吼叫,咕嘟咕嘟冒着泡,水汽蒸腾,克莉斯轮廓分明的侧脸渐渐模糊。伊莎贝拉赶在她之前拿起壶,为她斟满茶杯。克莉斯也不客气,呷了一口,抿了抿唇。“薰衣草和薄荷?我以为你会放更多蜂蜜。”
“要是平常我会的,担心你不喜欢。薰衣草是去年采的,还很香,对不对?”
克莉斯微微颔首,浅啜一口,接着说:“相较洛德赛人工培植的,香味更淡,不过我更倾向清爽的味道。你干嘛那样看着我?”经她提醒,伊莎贝拉才发现自己身体侧倾,双手托着下巴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她吐吐舌头,端正坐姿,低头抚弄裙子上的褶皱。
“我就是,很想知道关于你的事啊。”说罢,拿出“拜托告诉我更多”的期待眼神望着克莉斯。克莉斯被她看得直撇嘴。
“为什么?”
这个人真讨厌,怎么什么都要问为什么。可是伊莎贝拉还是低声细语地回答她。
“因为,你总是帮我,在松鼠旅馆,老松湖,蜜泉,当然,今天也是。你对我这么好,又那么勇敢,武艺高超,还很温柔……”说着说着,伊莎贝拉的声音越来越小,房间里好安静,她觉得克莉斯一定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聒噪得很,快要把她耳朵震聋。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凝视着克莉斯,她的面容,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闪着光,像是一点蜜露,甜蜜又醉人。多半是病了,脑子晕晕乎乎的,双唇自动开合,伊莎贝拉甚至不太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真是……迷人又美好,令人神往。想要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朋友之间,就是要相互了解啊。”伊莎贝拉眨巴着眼睛,紫罗兰的眼眸里仿佛含着水汽,卷翘的长睫毛忽闪忽闪,满脸的天真无辜。克莉斯一口饮尽茶水,咚地一声把茶杯放在圆桌上。
“我只是护送你的保镖,下个月就会从你眼前消失,很快你就会忘记我。有这个时间,不如多了解洛德赛和帝国,还有那些你将要每日相处的人。”克莉斯用下巴指指躺在柜子上的贵族家谱。“那样的书,泛泛而谈,没什么大用。你该多了解赫提斯陛下与绯娜公主。尤其是公主,殿下她,可是将来你要朝夕相处的人。她酷爱射猎,又是银狮军团统帅,要是她谈到战争或者猎物之类的话题,你该如何回应她呢?不用急,我知道你现在答不上来,不过没关系,现在努力还不算晚。最后,女人在帝国没有那么多禁忌,也没有那么多唾手可得的怜悯,路遇匪徒不一定有人拔刀相助,衷心祝愿殿下能够习惯。”
克莉斯说完,利落地站起来,欠了欠身,拉开房门大步走出去,留给伊莎贝拉一个冷淡的背影。她一走,房间的温度霎时冷下来。伊莎贝拉把桌上的小药瓶抓在手里,来回摩挲,直想叹气。在帝国应该会过得顺利吧,应该可以和绯娜公主好好相处,如果能解开母亲去世的谜团……一时间一件件事犹如沸腾的茶水,在伊莎贝拉脑海里来回翻滚。克莉斯就是花草茶叶中的花蕊,到处都有她的身影。伊莎贝拉心乱如麻,彻底丧失了刚才的那一点点安宁和喜悦。伊莎贝拉一头栽倒在床上,干脆一口气睡到天亮,什么都不要管了。
第37章 离开黑岩堡
“搞不好要下雨。”安妮推开窗张望, 生了雀斑的小脸写满忧虑。以她的年纪来说,她可谓成日里忧心忡忡。四天前回到黑岩堡的时候, 小姑娘两眼肿成桃子,看着叫人心疼,一路上不知哭过多少回。伊莎贝拉是想给她写信来着,无奈安妮识不了几个字。她有些后悔,即便不认识字,让她明白自己知晓她的处境也是好的,实在考虑不周。好在安妮到底年纪小,恢复起来也快。有这么个生龙活虎的人陪在旁边,伊莎贝拉也轻松了许多, 她把回到黑岩堡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说给安妮听。
听说小姐不用嫁去佛多家, 安妮高兴得拍手欢呼,尔后出使帝国的消息又让她蔫了下来。联想到她对奥维利亚的感情, 伊莎贝拉几乎要以为拉她同行是在勉强她, 安妮连忙辩解道:“没那回事,要是让小姐独个儿到那种地方去, 我才担心得要死了哩!”
话虽如此,小安妮还是焦躁不安, 这几天不是撞到桌角, 就是搞错茶点的时间,弄乱行李装箱的次序, 这可不像她。伊莎贝拉试着安抚她,安妮只是摇头。
“小姐,我是不识字,不是傻。老爷能够醒过来,您和伊万爵士从怪物手里捡回一条命, 又能避开那个讨人厌的克莱蒙德,就连托马,也得到了一个城堡里的安稳差事,这些都是承蒙月神保佑哩。诸神一定听到了我的祷告,我心里高兴着呐。可是帝国……”安妮深蓝色的眼睛瞬时黯淡下来,蒙了一层灰。“帝国有什么好哩,干嘛人人都要去?咱们奥维利亚就有不少好东西,要我说呀,绯娜是公主,您也是的呀。凭什么她就高咱一头,哼,怎么她就不学学咱们的礼仪呢!”
伊莎贝拉的目光跟随着安妮忙碌的背影,心里希望她对帝国的敌意能够淡化一点儿,最起码,不要摆在脸上。指望她三五天转变过来是没可能了,但今天她们就要登上停泊在褐港的帝国战舰,通过西部运河绕开剃刀山脉,前往双月之城,帝国首都洛德赛。从今往后她们将被帝国人环绕,举目皆敌,这么说也毫不夸张。
伊莎贝拉靠坐在床上,抓紧丝被,事实上,紧张忧虑的,又何止安妮一个呢?伊莎贝拉悄悄叹气,昨夜是米娜少尉为她站岗,这会儿随时可能敲门进来,督促她启程,可她的后背压根儿不想离开床头。不知道安妮怎么想,她摆弄那套连衣裙的荷叶边可有好一阵子了。
“紧张吗,安妮。”伊莎贝拉忍不住问。
“不,不紧张。”
安妮头也没回,一门心思整理着裙装层层叠叠的领口。那是套地道的奥维利亚式的贵族小姐华服,袖口与衣领上打满层叠的荷叶花边,裙摆膨大,刺绣细密,描绘了铃兰、苜蓿与薰衣草,都是黑森林里找得着的花卉。“这是奥维利亚的骄傲。”莉莉安娜把这件新裙子带过来的时候脸上写着不可抗拒。伊莎贝拉试图跟父亲沟通,她要骑马,还要登船,穿成这样不太方便,父亲反而又给了她一条沉甸甸的项链。
公主的威仪,艾诺家的脸面,陈词滥调。
“没关系的,今天咱们去褐港,指定走大道,不走泥地,下雨也脏不了。”小姐一叹气,安妮就忙着宽慰。
“你呀。”面对这样的贴身侍女,除了微笑,还能做什么呢?
伊莎贝拉掀开被子下了床,赤脚走到华服面前,扯扯它浮夸的花边。木门响了四声,正如先前预料的,是米娜少尉。
“您醒了就好,外面云很厚,长官希望早些出发。”
有时候伊莎贝拉会反思,那天晚上是不是不该邀请克莉斯。至今她也不清楚究竟哪里冒犯了她,以致五天来几乎都没再见到过她。偶尔在城堡里擦身而过,克莉斯也只是点头致意,僵硬得要死,活像见到了怀揣五千金币欠条的债主,笨拙地佯装无事。
伊莎贝拉问过米娜少尉,她看上去是个好说话的人——当然,参照物是克莉斯的话,任何人都可能是好说话的——总之,米娜只是神秘地笑,更加让人一头雾水。现在,她就在那样笑了,嘴唇没什么弧度,眼里的笑意却很深。
“这礼服可真不得了,够华丽的,殿下。我想,长官会喜欢的。”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们小姐的礼服又不是给你们队长看的!”安妮撅着嘴反驳她。
米娜年长得多,又是军官,没跟她计较,笑眯眯地说:“衣服穿在外面,自然人人都能看到。再说,谁不喜欢看美人儿呢。殿下,您这位小侍女可真有趣,快看她的样子,恨不得咬下我两块肉。别生气,小姑娘,美人可是溢美之词,我又不是流氓,只是发自内心的赞美。”米娜微微倾身,“殿下,尉队已经列队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说完,她举拳行了个军礼,轻手轻脚带上门。木门咔哒一声合拢,伊莎贝拉盯着晃动不已的黑铁环,不真切的虚幻感忽然占据了她。穿上这身衣服,走出这扇门,便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届时她将不再是人人尊敬仰慕的殿下,而是客居帝国的人质。没有人再刻意配合她的心情,相反的,她需要花更多精力察言观色。但愿绯娜公主不比莉莉安娜更难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