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闹了,我们走。”是克莉斯的声音!伊莎贝拉欣喜回头,她果然好端端地站在身后,手里提着马灯,想来是从墙角捡回来的。伊莎贝拉借着灯光查看,克莱蒙德不知何时倒在草里,悄无声息,只有肚腹一起一伏。“死不了。”克莉斯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握着伊莎贝拉的胳膊向外走。第二次被她拉住,感受大相径庭。她的手掌很热,没怎么用力,只是紧紧裹住手臂;她的呼吸声好大,盖过皮鞋踏在硬泥地上的声音。两个人走上小路,克莉斯松开手,伊莎贝拉的失落一闪而过。“你头上都是草。”“啊,对不起。”伊莎贝拉一边道歉一边拍打头顶,这样一看岂止是头发呢,混乱中麦色的长裙被草液浸湿,又沾上泥土,真是一团糟。
“我这样,是不是很失礼?”
“对帝国人来说?女子摔跤这几年在洛德赛很流行,决赛可谓一票难求。我想大多数人不在意。”
“我是说,对你来说。”伊莎贝拉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克莉斯。你是怎么看我的?这样的话她问不出口,但又在意得不得了。她望着她,生怕她唇角一勾,露出半分轻蔑或者不屑的神情,那可真要伤透她的心了。鹅黄的光照亮克莉斯的脸,为她白净俊美的脸庞增添了几许暖意,她很平静,伊莎贝拉不知道该喜该忧。“对我来说,只要保证你的安全就好。”伊莎贝拉刚要接话,克莉斯又说:“我送你回去,我要给你派侍卫,不管你是否同意。”伊莎贝拉斗败似的长叹一声,垂下视线。克莉斯换了一只手提马灯,灯具乌黑的铁把手上赫然印有几滴触目惊心的鲜红。
“你受伤了!”伊莎贝拉惊呼。
“些许擦伤。对方先动手,追究起来,也好交代。”
“我没在说那个!明知故问!”伊莎贝拉弯腰把怀里的书放在地上,掏出手帕,刚要展开,手指先触到手帕圆角的刺绣。刺绣是很深的蓝,让人想起大海深处,或者主人的心。那是克莉斯的手帕,她一定注意到了,伊莎贝拉感受得到她的目光。她用微笑掩饰自己的尴尬,在克莉斯眼皮底下把手帕塞回去,摸出另一侧口袋里面自己的那张,将它叠成长条。
“手给我。”她命令,对方还真的照做了,伊莎贝拉不由窃喜。然而下一刻,笑意立刻瑟缩回去。伤口不算浅,连她都能看出来是被利器所伤。笔直的切口横亘在手掌中央,血迹浓稠,快要凝固。她飞快地给她包上,暗暗庆幸自己不是只会绣花和假笑的“正牌公主”。不过这个节打得可有些花俏了,她没学会克莉斯那种低调结实的绳结打法,希望她不会介意手背上顶着个老大的蝴蝶结。“去我房间,我有药,泽曼学士给的。从前我常磕磕碰碰,不想惊动太多人,就……”
“从前?”克莉斯取笑,躲开她伸过来抢马灯的手。“一盏灯我还拿得动。我们得快些走,被那个克莱蒙德的人追过来就不好处理了。”
“不好处理?”
“失手杀掉他的贴身侍卫,还是在这里。我不想惹上太多麻烦。”
“你是说,你单枪匹马,可以‘失手’杀掉他的侍卫们?”
克莉斯忽然停下来。她人高腿长,说要快些走,真的没留多少余地给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抱着书,一路小跑跟在她后面,这一下鼻尖几乎撞上她的后背。克莉斯回头看她,“我在奥维利亚的小破旅馆里捡到的,可是个说话懂得掂量的女孩。”
“她现在也是呀。”伊莎贝拉笑起来,顺势挽住她提灯的胳膊。“她是有些小兴奋。你想想看嘛,是那个讨厌鬼的爪牙被揍得满地乱滚欸,是不是很棒?”
“我很少想象。”
“那你平常都做些什么?练剑?看书?你是大学士的女儿,一定很爱读书。平常都看什么书?该不会跟泽曼学士一样,钟爱什么植物志,或者《风暴海贝壳大全》之类的吧。”
“学士在你眼中都是这样的怪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哩!你先回答我,我再回答你,咱们礼尚往来,好不好?”
“您的好奇心太重了,殿下。”
该死的,她又开始用敬称,还用“殿下”结尾。伊莎贝拉鼓起腮帮。克莉斯不再说话,闷头赶路,要不是挽着她的胳膊,说不定一眨眼,她就溜得无影无踪。有的时候她分明就是在逃跑,伊莎贝拉说不好,只是种隐约的感觉。
这个家伙真是不懂浪漫。娴静柔软的春夜,酣畅淋漓的胜利,还有这漫天的星光与徐徐微风中花草的清香,多么适合漫步,畅谈的一刻呀,而这块帝国铁就知道赶路!不解风情!路上伊莎贝拉不止一次用力拽她胳膊,示意她走慢点儿,那家伙竟然装聋作哑。她是故意的,以她的敏锐,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伊莎贝拉既享受又懊恼,仿佛只是呼吸之间,公主塔高耸的轮廓就显现在夜幕中。月神作证,平常从藏书楼走过去可得好一会儿哩。伊莎贝拉放开克莉斯,在前面带路,琢磨着自己的房间还算整洁,也没有可能会引起她反感的摆设在里面。
“请进吧。”伊莎贝拉为她拉开门,笑得足够友善,克莉斯却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原地。
“送你到这里足够了。”
“不准走!”见她已经转身,伊莎贝拉一急,伸长胳膊去拉她的手。她摸到了克莉斯手背上翘着的蝴蝶结,碰到火炭一般,连忙松开。“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吗?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一定笨手笨脚,可是泽曼学士的药剂真的很管用。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为我受伤之后,让你一个人带着伤半夜里回去?就算,就算不相信我,也请让我为你沏壶茶吧。我们从不怠慢勇士。”
“我们?比起死背那些刨根究底的大部头,我劝你先戒掉口头禅。所有‘我们奥维利亚’之类的意思,‘我们帝国人’都不会喜欢。”我为什么这么笨,总是惹她生气?伊莎贝拉的挫败刚升起来,克莉斯的语气又软和下来。“还有,我没有不相信你。”嗯,没有否认笨手笨脚的方面。不过她肯走进来,伊莎贝拉已经很高兴。
克莉斯低头走进房间,她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角弓,目光又落在床头的画像上,随后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那把缝了软垫的樱桃木椅子是为伊莎贝拉量身定做的,对克莉斯来说矮了许多。她双腿分开,正襟危坐,膝盖高过大腿。伊莎贝拉忍住笑,走到窗台前把高窗一扇扇推开。今晚的风很舒服,令人放松,况且,克莉斯就生了一副不耐热的样子。
“外面有座小喷泉,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常坐在窗台上听它潺潺的水声。”伊莎贝拉转过来冲克莉斯笑,对方罕见地回以微笑。“能静心聆听是好事,流水很好。不,不用帮我找药,这点小伤还用不着上药。”说话间,伊莎贝拉已从抽屉里翻出小药瓶捏在手里。
“只是一下下而已,不会疼的。”
“请不要拿哄小孩的口气跟我说话。”
“可你现在分明就是。”
克莉斯的脸跟掉进水里的秤砣一样,咚地一下沉下去。伊莎贝拉举手投降。“好好好,都听你的,惹不起你。”说着,她躬身把小药瓶搁在椅子扶手旁边的小圆桌上。“我知道你不缺这些,不过要是等会儿再流血,可以应急。”
克莉斯没搭话。伊莎贝拉在柜子找白瓷壶的时候,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背上,让她稍稍多耽搁了一会儿。她很喜欢这套绘了展翅雨燕的茶具,细白瓷里施了纹章的魔法,底下小火一煮,白瓷渐渐变得白透明,茶叶在其中上下翻滚的样子依稀可见。
“以你的身份来说,你手边的秘法物件可真多。”克莉斯也在欣赏茶水翻滚的样子,就知道她会喜欢。伊莎贝拉轻笑,“这算什么呀?安德鲁的收藏才真正让人惊讶哩。我就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冬天的时候窝在房间里,把炉子升起来,裹着厚毛毯看着茶叶煮呀煮,屋子里都是热腾腾的香气,多惬意。安妮就不懂得这里面的好,只说看得眼疼,还不如做点针线。”
“安妮的确,奥维利亚几个字就贴在她脑门儿上。”
“喂喂,可不是我在说‘奥维利亚’唷。”
“我可以说,你不可以。”
真讨厌,好想把枕头摁在她脸上!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心情尚未平复,又听她说:“冬天都呆在室内?不练箭吗?”伊莎贝拉顺着她的目光找到墙上斜挂着的黝黑角弓,托腮回答:“冬天的风太大,靶场能用的时候不多,都给骑士们占满了。父亲不让他们看到我拉弓的样子。”
“为什么?”
“我没问。来来回回不就是那些,什么公主的声誉啦,淑女的风范啦,没完没了的。”
伊莎贝拉大叹一口气,她表情着实夸张,克莉斯忍不住微笑,眼角微微下垂的样子叫伊莎贝拉移不开眼。油灯照进她眼底,像是熔化的黄金。她可真好看,伊莎贝拉心想。她发现克莉斯很容易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许盯着人看的确失礼,但伊莎贝拉想不出克莉斯不发表意见的缘由。宁愿忍耐不自在,也不直抒己见,不会在意才奇怪呢。姑且放纵心中上蹿下跳的顽皮心,稍稍捉弄她一下吧,谁叫她像面冰做的墙壁,叫人碰得鼻子都快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