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坐端正,心不由自主提起来,如临大敌。今天她选在战舰餐厅里用餐,正值午餐时间,狭小的船舱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除了她们这张桌子。
克莉斯从甲板上下来,她今天穿了一身简约的黑皮甲,瘦高的身形在拥挤的船舱内格外显眼。一柄黑色的长矛,就跟第一次遇到她一样,伊莎贝拉心想。
今天也是个雨天,雨不大,蒙蒙细雨在克莉斯的肩甲上留下一片细碎的水珠,雨水随着她的前行粒粒滚落,打湿黄褐的木地板。克莉斯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到伊莎贝拉脸上。伊莎贝拉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打破半个月来的僵局。“坐下来吧,”她拍拍身旁的条凳,又指指身前的碟子,“早上钓到的四鳃真鲈,刚出锅的。”
天知道伊莎贝拉有多担心她会一走了之,丢下一个克莉斯式的冷淡眼神。看到她迈步朝自己走过来,伊莎贝拉偷偷松了一口气。克莉斯走近餐桌,跨过长凳坐到对面,顺手拿起桌上的红苹果,咔嚓咬了一口。伊莎贝拉把煎鱼推给她,她真就埋头吃鱼,不发一语。
“味道怎么样?”
克莉斯点点头。
“喜欢吃鱼?”
丢过来一个白水似的眼神,鬼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雨燕之歌》怎么样?”
“诗人波特的手抄本,很有收藏价值。”
专门从黑岩堡的藏书楼里挑出来送给你的,本以为你会说“非常感谢”以外的话。
克莉斯在许多方面都是行家,比如刀剑,秘法纹章,操练,航船,还有表现冷漠以及叫人挫败。伊莎贝拉不说话,耳边就只有其他军人说笑的声音,米娜在跟同桌的下属讲好朋友爱丽丝在颤抖沼泽遇到的倒霉事,木鱼似的格格笑声十足夸张。她正说到爱丽丝在一个雨夜从一条三十尺长的巨型鳄鱼口中死里逃生,慌乱之中踩到沼泽里的水蚺,巨蟒一张嘴,吐出一整匹骡子。她定睛一看,正是昨天失踪的爱骡“闪电”。跟米娜少尉的饭桌比起来,这边的沉默简直病态。黑岩堡里的哑婆婆还会咿咿呀呀地比手画脚呢!
“心情不好?在生我的气?”
“我很好。”
“那干嘛不说话。”
“天生话少。我以为你知道。”
“乱讲,之前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你还说了诺拉学士烧楼的故事。”
“首先,那是事实;其次,那一次,你认为我不擅长讲故事,记得吗。不擅长足以证明我的确不怎么说故事。”
“你是说,只要你多说几次,就很会说啰?”
“我没那么说。”克莉斯没跟伊莎贝拉一起笑,她把一整条鲈鱼叉进嘴里,连皮带骨一起嚼碎,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
“你可以拿我做练习呀,我不会再说你不会讲故事了,我保证。”伊莎贝拉指天发誓,克莉斯偏着头看她,眼神像在看一头冬瓜。
“想听故事,去找米娜。”
“就想听你讲的。”
“抱歉,没有兴趣,也不是我的职责所在。”
“能不能不要再提职责了!”
“我是个军人,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我们做朋友不好吗?”
“我是帝国特别尉队的尉长。”
“那又怎么样?然后呢?你要表达什么?还说没有生我的气,又骗我!干嘛那样看着我,你现在生气了?还说什么世上的骗子少一个也好,明明自己一路都在骗人!”
“我几时说过?”
“在蜜泉!碰到那个卖护身符的老太太的时候,你忘记了吗?也对,谎言一向比真话难记!”伊莎贝拉抱起手臂,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脾气,音量完全压不住。米娜的故事也讲不下去了,整个餐厅仿佛加了一大块冰砖的热汤锅,陡然冷下来,静得只剩下刀叉碰撞铁盘的金属声。大家都想看她们两个,又不能像市井小民那样若无其事地围观,一个个低着头偷偷瞄向这张桌子。这些情形,不用看,伊莎贝拉也能猜想出来。现在的她和“微笑的伊莎贝拉”大相径庭,其他人一定很吃惊,但她顾不上那些了。当了半个月空气,她的耐心早磨没了,与其被她无视,还不如好好气她一顿。没错,是该让她生生气,好叫她也尝尝难过的滋味。
克莉斯愣住了。她五官立体,眼神深邃,现在却像只养在木架子上的,傻乎乎的猫头鹰。
“小女孩。”沉默片刻,她最后沉下嗓音做出评价。她按住桌面,伊莎贝拉先于她站起来,气势汹汹,然而船舱的剧烈摇晃打断了她说话的念头。
铁甲船好像撞上了礁石,铁盘与餐具同时跌落,刺耳的碰撞声搅成了一锅粥。天花上的圆盘吊灯吱呀摇晃,伊莎贝拉在猛烈的撞击下失去平衡,但她并不担心自己会摔个四脚朝天,颜面净失。果不其然,克莉斯拉住了她。她还没来得及道谢,第二次撞击再次袭来,这下连伊莎贝拉也明白过来,不可能是撞到礁石。他们正航行在西部大运河的末段,即将进入开阔平缓的浅草河,哪来的什么暗礁。为了证实她的猜测似的,尖锐的金铁交击声大作,有人在用铁锤猛敲钢条。
“敌袭!敌袭!”瞭望员大吼。餐厅里的军人们立刻弹起来,鱼贯而出。“待在舱里,找个安全的角落。”克莉斯按住伊莎贝拉的肩膀。伊莎贝拉拨开她的手,焦急写在脸上。“安妮,安妮还在甲板上!”说罢,转身跑出船舱。
第39章 铁湾鳄
伊莎贝拉跑出船舱的时候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雨细得像雾一样, 周围白茫茫一片,甲板上到处都是沼泽里的死水,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混合了土腥气与草木腐败的怪味儿。
“安妮!”伊莎贝拉深吸一口,将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呼唤,糟糕的空气让她直皱眉头。
甲板上嘈杂不已,瞭望员还在猛敲瘦长的钢条。士兵们跑来跑去,大呼小叫,钢甲摩擦皮革,铁鞋践踏木板,帝国重弩在上膛。伊莎贝拉的声音湮没在其中,异常渺小。她扶着船舷向前走, 不停张望。安妮今天穿了一条杏黄的裙子, 在一群黑盔甲的士兵当中应该很出挑才对,只要这些当兵的不要把她的视线塞得满满当当, 她一眼就能发现她。
“您怎么在这儿?太危险了!你们两个, 送殿下回船舱。”伊莎贝拉记得拦住自己的士官叫做莫克,他鼻梁上有条刀疤, 留了乌黑的粗短发,方下巴。“莫克上士, 你看到安妮了吗?”
“我……”莫克刚要回答, 船身又是一次剧震,伊莎贝拉怀疑他们是不是被投石车之类的玩意儿击中了。侧舷的铁皮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 伊莎贝拉耳鸣不已,快要失聪。她想要抓紧船舷,然而船身剧烈的左右晃动让她瞬间失去了平衡。慌乱之中莫克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铁手套猛地钳住伊莎贝拉的上臂,她疼得差点喊出来。
“太危险了, 进船舱!”莫克在她耳边大吼,声嘶力竭,伊莎贝拉勉强听到一些短句,自行拼凑出大意。她还在琢磨怎么说服这些石头样顽固的军人,巨响又在耳边炸开,这一次,就连莫克也站不稳了。一定有什么东西断掉了,金属的声响像在脑子里抽了一鞭,紧接着,一声尖叫吸引了伊莎贝拉全部的注意力。她从甲板上爬起来,从两个摔倒在甲板上的步兵中间跑过,正可以看到身着杏黄长裙的安妮。她奋力扒住船舷,可惜终究年少力薄,没等伊莎贝拉抓住她的手,就噗通一声掉进了运河腥咸的水里。
浪花啤酒沫一样涌出来,底下的河水泛出浅茶色,浑浊不堪。伊莎贝拉想也不想,翻过船舷围栏,纵身跳下去。安妮水性很差,只能在小河沟里扑腾十来米,浪头一打,就要往下沉。更让伊莎贝拉不安的是,刚掉下水时,她明明还在挣扎,只两个呼吸的功夫,忽然没了动静。她乌黑的长发水草一般四散开,水面冒出一串银色的水泡。不安的感觉催促伊莎贝拉拼尽全力划水,然而安妮还是在她眼前沉了下去,像块没有生气的石头。
一定要救她!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颤抖沼泽的水,比看上去的更加昏暗,两步以外的事物统统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双眼被肮脏的水流刺得生疼,伊莎贝拉奋力打水,朝印象中安妮下沉的方向游去,那一大团正在往下落的黑影肯定是她。伊莎贝拉伸直手,哪怕是抓住她的头发也好。然而指尖触到的,是一团冰凉坚硬的东西,那绝不是人的头发!
伊莎贝拉悚然一惊,再要蹬水转向,哪里还来得及。
突兀的咕噜声打破水底的寂静,一个巨大的黑影直冲过来!伊莎贝拉来不及躲避,只能尽全力翻转身体,与黑影错身而过。一片混乱中,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割破了她的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顾不上那个了,伊莎贝拉这下看清楚了,黑影生了一条其长无比的扁尾巴,棘刺般的鳞甲根根竖起。这是鳄鱼的尾巴,这根鳄鱼尾,比两个她还要长!
巨鳄游过她身边,扭动身体,钢板似的鳄鱼尾猛抽过来!伊莎贝拉躲避不及,下意识举起双臂挡在身前。游进的鳄鱼搅动冰凉的河水,浪头像一堵墙,率先撞上了伊莎贝拉的身体。胸口仿佛被猛拍了一巴掌,疼痛撬开了她的嘴,腥咸的沼泽水趁机猛灌。伊莎贝拉一阵慌乱,与此同时,鳄鱼尾裹挟着水浪,犹如巨人投出的山石,迎面撞来!皮肤被水流压得变形,胸腔感觉到一股庞大的压力,肺里宝贵的空气被挤出去。她被笼罩在鳄鱼尾的巨大阴影下,死亡近在眼前。她能看到它黑色的方鳞片,每一块足有小孩巴掌大小,其上布满划痕。一大片鳞甲翻起,伤口很新,能看到底下粉色的嫩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