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人特别在意他们牙齿的颜色,每天都用牙粉仔细清理。父亲称其为奢侈浮夸的生活作风,但伊莎贝拉觉得那样很好,很干净,给人健康的感觉,就像克莉斯一样。可是她跟克莉斯……提起来伊莎贝拉就想叹气。她想成为克莉斯的朋友,发自内心的,想要接近她,可是她……尽管不想承认,事实证明她对帝国的风俗,以及帝国人之间交往的习惯实在是一窍不通,亏她往日还以帝国通自居,真是丢脸。
“对于帝国人来说,外国人想与他们交朋友是很失礼的事吗?”
“怎么会?只要不
是柏莱人或者图鲁人。我听说这两年图鲁人的地位也提高了,高级奴隶陪同主人出入剧院这类场所变得很平常。”
“那是必须要跟工作中认识的人保持距离?”
“我的小姐。”泽曼学士笑出声,弯弯的眉眼里藏了些欲言又止的东西。他什么时候也带着这种帝国式的神秘了?这还没出发呢,帝国已经让伊莎贝拉尝到不少挫败。“如果你是特指两位来使——是克莉斯大人对吗?诺拉学士和克莉斯大人都是很优秀的人,很优秀,又很有个性的人。跟奥维利亚正相反,帝国鼓励女子张扬个性,尤其是像她们这样的青年才俊。”
“你是说,不是什么风俗,是她的个性导致的?”伊莎贝拉支起下巴。是什么样的个性呀?她不喜欢朋友?她的脸那么冷,说半句话都嫌多,还真有可能。但是她,明明是那么温柔。哪有人会帮讨厌的人擦眼泪呀!“真是太矛盾了!”伊莎贝拉把书页翻得哗哗响。“沐恩,沐恩是什么大姓吗,学士?”
泽曼学士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抚摸髭须,仰望天花板。“沐恩不是贵族姓氏。洛德赛许多无父无母的孩子都姓沐恩,银月嘛。毕竟,秘法,嘿嘿,那可不是人人都敢取的。不过,克莉斯大人可不是普通的沐恩。我不是说她本人,而是指她的母亲,她的养母,如雷贯耳的莫荻斯?科勒。”
“变革的莫荻斯,现代秘法学会的创始人?!”
“没有错。我当年有幸受她接见,她对田野调查的想法很感兴趣,是个敏锐的人,还鼓励我无论如何坚持下去来着。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克莉斯小姐,克莉斯……她当年似乎被什么怪病折磨,莫荻斯大学士为了她大动干戈,以个人的名义请了半个双子塔的秘法师会诊。我的药剂学导师也被请去了,那次的秋考因此推迟一周。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克莉斯大人,要不然呐,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这块铜牌牌唷。”泽曼曲指在他的秘法师徽章上弹了一下,响声清脆。
“她都没有跟我说起过这些事!”
“她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走下藏书楼的木楼梯的时候,泽曼学士的问题还在脑海中盘旋。学士问的时候带着友善的微笑,伊莎贝拉可笑不出来。这太不公平了不是吗?她知道她的一切,关于父亲的,安德鲁的,甚至连珍藏多年的骑士梦,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可她连母亲是莫荻斯大学士这样显而易见的重要事实都不愿意透露。只怕整个黑岩堡当中,只有自己一个被蒙在鼓里吧。像一个傻瓜,一个彻头彻尾的傻蛋。
伊莎贝拉懊恼地踢飞一块石子。她抱着半掌厚的硬皮巨著,马灯在她手里左右摇晃,吱呀轻响。夜又深又凉,猫叫和狗吠也听不到了,周围静得跟死了一样,只有她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她开始有点后悔,不该逞能拒绝泽曼学士的陪同,非要一个人回去。可是马上就要离开家乡,远行异国,总想着依赖别人是不行的。意识到这一点,伊莎贝拉又站向自己一边。
真是的,明明要准备的事情那么多,摆在眼前的难题一个接着一个,怎么总想着克莉斯的事?伊莎贝拉为自己叹气,越发沮丧。四下无人,她情不自禁地哼起母亲的歌谣。她轻声哼唱遥远又熟悉的曲调,一个个音节像是山石间跳动的清泉。渐渐的,小溪滑过倒垂水面的柳条,绕过爬满青苔的大石,穿越过崎岖险峻的山涧,汇入开阔澎湃的河流中。就是在那个时候,笛声加入进来。寂静的夜色先是响起了第一声,有如冰粒敲打在瓦片上,紧接着,笛声水银泻地般倾泻而出,悠长动人。
伊莎贝拉长了十七年,第一次听到有人吹奏这首曲子,心情不由自主地上扬。伊莎贝拉环抱书本,独自站在夜色中,如痴如醉地聆听,舍不得迈步。脚步声会毁了笛声的纯净,也会毁了这一刻。通过乐曲,伊莎贝拉又和母亲联系在了一起,她有些鼻酸,轻吸鼻子。笛声戛然而止,诧异之下伊莎贝拉没想太多,直奔笛声来源处而去。
似乎是从小花园里传过来的,四下无人,伊莎贝拉索性走进柳树林,跨过矮墙,翻到旁边的硬泥地小径上。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她拍拍蹭上苔藓的长裙,正要往前走,小径尽头的黑暗里飘过来一盏摇晃的灯光。男子的笑声猛然爆发,跟炸了一样,毛骨悚然。伊莎贝拉感觉很不好,她想要转身回去,矮墙却显得比来时要高。她踌躇起来,正想着如果被人看见,实在有损公主的体面,克莱蒙德湿冷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背后响起,大煞风景。
“看看这是谁?不是那位藏在盔甲里的好小姐吗?一个弱女子,深更半夜在外游荡,又是唱的哪一出啊,我的殿下。”
不要慌,不要动怒,平常心。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来,挤出一丝笑意。昏暗的灯光让克莱蒙德的脸颊凹得越发厉害,他脸上的笑容绝称不上友善。两个随从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个提着马灯,一脸不怀好意地咧着嘴,另一个则把厌恶明明白白摆在脸上。
这下坏了。
第35章 克莱蒙德骚扰(上)
伊莎贝拉被三个男人围在墙角。就是围在墙角, 不是她的错觉。礼貌地道个晚安,优雅离去的法子不好用。克莱蒙德的随从散开, 伸长胳膊挡住她的去路。他们应该是效忠佛多的骑士,这算哪门子的骑士!伊莎贝拉收起微笑,面对这种人,假笑都嫌浪费。
“啊呀,你那是,什么眼神,哈?是什么让——我们的公主殿下不满意了,啊?说出来,我一定帮你出这口恶气!”克莱蒙德凑近, 啤酒的酸臭味迎面扑来。这三个人不知喝了多少酒, 简直就是三个移动的酒桶!仔细看看,提着马灯的那位身体微微摇晃, 好像在应和无声的舞曲。克莱蒙德嘴里含了烂石子似的, 吐字含混不清。
“请你和你的人让开,克莱蒙德爵士。我要回房间。”
“回房间!”克莱蒙德噗地笑了, 不知喜在何处。他再走近一步,伊莎贝拉屏住呼吸慢慢后退。她的脚跟磕到矮墙坚硬的石壁, 这可不太妙。见她后退, 克莱蒙德的笑容猛地收拢,冰渣子般掉了一地。铅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伊莎贝拉, 仿佛失去了焦点。“像您这样的女士,对不起,我是说,高贵的小姐。不应该独自在外面走路,万一遇到坏人……尤其是在晚上!晚上, 可是好时光。总有生意不好的小偷啦,穷鬼佣兵啊,倒了霉的自由骑手,这种人,你知道。花不起找女人的几个铜币,或者,想尝尝小姐的,高贵小姐的滋味。”他说着,无声地笑了,露出黄褐的牙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里是黑岩堡,什么小偷?这里只有四个人,坏人肯定不是我。”“小姐的滋味”让伊莎贝拉一阵作呕,她打定主意,要是这家伙再上前一步,她就用书脊拍他的脸,狠狠地拍,毫无保留地拍。把他拍飞出去,不,把他的鼻子拍凹进去才好!
“我当然!我是说,天色不早了,哪有骑士会舍得让一位小姐独自回家。尤其你是——这样的,美丽动人。”克莱蒙德说着,忽然握住伊莎贝拉手腕。伊莎贝拉本来要躲,但那一刻他眼疾手快,没有半分醉态。伊莎贝拉哪肯就这样被他制住?她使出全身力气与他抗衡,但敌人的力量让她绝望。她眼睁睁看着克莱蒙德一寸一寸拉直自己的手臂,一脸轻松,还有余裕微笑。伊莎贝拉恨不能一脚踩扁他。她的脚立刻响应,狠狠一脚踹过去。克莱蒙德滑开半步,仍拉着她的右手。
“哈,还是这么粗蛮。同样的招数,还是不要用得太频繁为好,我的小姐。”
“粗野的是你!你这肮脏的醉鬼!还有,谁是你的小姐!”
克莱蒙德强行把伊莎贝拉拽到身前,扭头嘿嘿一笑。“怎么样,传闻中‘微笑的伊莎贝拉’就是这副德行,是不是难以接受?你们欠我十枚银币。”他身后的两个败类骑士闷声应答,其中一个打了老大一个酒嗝,隔着三步远也能闻到那股子臭味。“不过她的脸蛋儿,可比听来的好哩。也不亏啊,女人嘛,只要长得好看,能生养,足够了。”
“正是因为,嗝,如此,我才要提前教好我的未婚妻啊。免得新婚之夜,她在床上给我来上一脚。”
“不要脸!谁是你的未婚妻!三天前在会议厅,我明明白白拒绝了你!我现在是奥维利亚大使,快放开我!”
伊莎贝拉拼命收回手,克莱蒙德的肩膀被她拉得一抖一抖。他绷着脸,脏兮兮的眼珠子上有两点明亮的黄光,危险的味道从中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