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身体保护绯娜的掌旗官仍跪在地上,绯娜咒骂,用力顶开他的身体。他无力翻倒,插进脖颈间的弩矢赫然露了出来,看得伊莎贝拉心脏猛地一缩。两人身侧的凯还活着,活得生龙活虎。他抬高银光闪烁的钢铁护臂吆喝:“卫队!詹姆,罗琳!妈的快点儿!保护统帅,护送她撤退!”
“滚开,嗓门小点儿,没人当你哑巴!”绯娜反身除下掌旗官的头盔套上,凯无惧她冷酷的目光,向她靠拢,立在她身前做她人形的盾牌。伊莎贝拉忧心忡忡,回头向城墙上张望。“他们很快就会再次射箭,是吗?”她问梅伊,“他们为什么还不射击?还是狮卫有法子在这种情况下救走统帅?”
“既然殿下发话要队长保护你,你就少动歪脑筋,乖乖站在她一边得了。不会骑马的皇后不是殿下的对手,你就睁大眼睛看清楚好了。”箭雨让梅伊消耗甚巨,她气喘吁吁,隔着面具的金属缝隙,仍能感受到她喷出的热气。
我正看着呢,银狮子。父亲从小教育我,看不见的刀剑更加伤人,不知道你们的统帅,有没有告诉过你们类似的话。伊莎贝拉谨慎地观察黄色的墙垛,不详的黑色伴随着隆隆的噪音从它们之间穿过。石墙雕刻狮首,用来灌热油,浇退进攻士兵的石槽隐藏在大开的狮口里。长年的和平让石狮子生满了苔藓,雨水千万次地沿石嘴滴落,留下深褐的光溜溜的痕迹。高耸的黑色金属罐在城门正上方轰地停下,伊莎贝拉害怕得几乎要叫出来,她似乎已经闻到罐子里面翻滚的热油气息,以及它们浇在钢甲上,油炸皮肉的味道。
“
别跑,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梅伊的喊叫拉不住伊莎贝拉,她回首仰望,明知什么也不可能射中,仍旧茫然地射出一箭。瞄准她的十字弓手探出脑袋,犹豫片刻,调转重弩瞄准另一个方向。沉重的黑色大锅被支起来,木杆撬动金属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凯咒骂着,将绯娜护在身后,缓缓后退。增援的银狮从后面赶上来,举起骑士盾,为统帅遮住头顶。数十枚点燃的弩矢一起射向绯娜,伊莎贝拉什么也没看清,只听狮卫的银甲叮当作响,火箭留下的焰尾仿如灰色的丝带,它们由城头牵出,热烈地涌向绯娜,尔后雄狮咆哮,四道澄黄的水线喷泉般从狮口中喷溅而出。热油推开经年累积的尘土,融化苔藓与藤蔓,狮子口中隐藏的机括被拨动,发出雄浑的吼叫声。呼应的呐喊生了翅膀,从帝国大道两侧的密林里振翅而起,将挤满银狮的帝国大道夹在怀里。伊莎贝拉扭头去看的时候,一个留有金黄长须的胖壮男人高举战斧,跃过一小丛灌木,大喊着不知帝国何处的方言,杀了过来。他的身后,数不清的钢甲与头盔挤开丛林湿润蓬松的纱衣,涌向帝国大道。人声,铁甲,钢剑,一时间变得触目皆是。绕过大榕树钻出来的掌旗官高举旗帜,越过板根,混在冲锋队伍里,他的肩膀上方,绿底蓝纹的旗面上,皮鞭与战斧交击在一起。
“败类,渣滓!”生平第一次,伊莎贝拉将脏话骂出了口。她取出一支箭,拉至满弓,不由分说射向为首的金黄胡须。
第204章 远方的客人
为何你要那样待我?我将一身的荣誉都系在你身上。是我不够好吗?我永远不够美貌, 不够有才华,不够优秀, 不够勇敢,不够赢得你们的喜欢。我那出身高贵的母亲,在我出生前就抛弃了我,学士用她的秘法把我拉出来,她本不该那样做的。要不是她自作聪明,我便能免去许多痛苦。
艾莉西娅独自在海底行走,胸腔内填满了石子,每呼吸一口,爆炸式的疼痛都令她想要立刻晕过去。触目可及全是蓝色, 让她想起她的旗帜, 她的床单,洛德赛毫无保留的阳光下, 她的宫殿璀璨华丽的瓦片。无论我走到哪里, 都逃不开你的影子。国家是你的,土地是你的, 军舰士兵都是你的,而我……艾莉西娅喷出一个痛苦的蓝色气泡, 踉跄向前。她的双腿沙子一般柔软, 礁石缓缓坠落,落在她脚尖处, 她无力躲避,足尖触到了它,那柔软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那块浑圆的礁石分明是一个人烧焦的头颅,它的鼻梁断裂,眼皮黏连, 融化的嘴唇教牙齿露在外面。海水的包裹下,那牙齿也是蓝的,让艾莉西娅想起蓝宫里跳舞的侏儒。
这是什么地方?她抬起头,舰艇倾斜的阴影彷如崩塌的山峦,山的阴影上是火,她听见人的惨叫声,不知是火还是水困扰着他们。正好趁机溜走,她拖着绵软的双腿与双臂,漫无目的。从海神之矛号上溜走,从第七军团溜走,从那些自从出世就不得不承受的累赘中溜走。嘿嘿,倘若世上再也没有艾莉西娅?霍克,不知我那名义上的老哥会用怎样兴奋的辞藻修书,令飞鸟把他的喜悦传递给父亲。父亲。艾莉西娅咽下苦涩的泡沫,抱着手臂向前挪动。浑身僵硬的深蓝尸体落到浅蓝的沙滩上,深蓝近黑的鱼吐着粉蓝的泡泡,一拥而上,分食他损毁的肉体。起起伏伏的尸体到处都是,他们的头发海藻一般,连接成贯穿水体的长串,随海水飞舞。
一群没用的死鬼,连几个深肤色的野蛮人也打不过。艾莉西娅抱住手臂嘟哝,背上的感觉很奇怪,似乎皮肤正被海水烘烤。
失去她之后,我还能到哪里去?我本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难道真要抢艘破船,做个海盗?艾莉西娅抬头望向舰船肥大的阴影。深重的吃水意味着这是一艘改良自蒙塔战舰的远洋铁甲船,数十对船桨从肥胖的船身两侧探出,伸进海水里,却无一支桨翻搅,任凭战舰漂浮在海面上,随海浪无助地旋转。一艘死去的船,配我这个死去的人正合适。艾莉西娅昏沉的头脑中升起一丝亲近。她拖着疼痛的后背与绵软的腿脚向死船走去。浅蓝发白的火焰无声燃烧,它们霸占了甲板,继而顺着桅杆占领船帆。海面上,这玩意儿一定跟火堆里的栗子一样,爆响个不停,然而在海底下,它听上去倒是个安静的胖女孩儿。
艾莉西娅又走了几步,胖女孩儿的桅杆陡然折断,倾倒的主桅杆将她肥胖的身躯拉得摇晃剧烈,抖下几颗虱子般的黑影。那可太倒霉了,烧焦的尸体不受海神欢迎,没有哪个神祇愿意跟脾气暴躁的海神作伴,你们完了,天上地下一样完蛋,就跟艾莉西娅一样。艾莉西娅咧开嘴,干裂嘴唇的疼痛阻止不了她无声的笑容。她抱着胳膊,独自在海底抖动着肩膀,笑得像个傻瓜。肥胖的战舰难以忍受她的羞辱,赌气似的在她眼前爆裂开来,好像一朵盛开的巨大的浅蓝的花。铁片与木块随爆炸激射,火焰飞散开来,撒地到处都是,肥胖的船肚子四分五裂,一团皇家蓝的火焰冲出残骸的包围,笔直地猛扎入海底。
那是……绯娜的……
苍白的火焰裹挟狮子之心,高温令固定狮子心的昂贵金属纷纷剥落。它们被火焰的碎屑包裹,燃烧上升,最后消失在一串串银色的气泡里,唯有与海洋同色的狮子之心依然故我。它飞快地坠落,粘稠如油的深蓝海水被它拨动,点亮,因它而沸腾。它是坠入海中的流星,拖着笔直白亮的长尾,将整个海底骤然点亮。
海洋之星,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不得不瞻仰的至上荣光。
艾莉西娅像只盲目的飞蛾,向往的心情不可自抑。她早被抽干气力的身体着魔似的重新奔跑起来,她拔出陷入柔软沙地中的腿脚,迈开步子,向着海洋之星笨拙地奔跑。海水咕噜噜地冒着跑,毫不掩饰对这个瘸腿无力的家伙的鄙夷。
你们尽管笑吧。有
朝一日我得到她,等我得到她的那一天,你们都要跪在艾莉西娅面前,恼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恳请艾莉西娅大人的原谅。
仿佛专为嘲弄她似的,头顶上方海水的阴影里倏地坠下一面断裂的旗帜。蓝底白纹,狮旗无疑。巨大的锋刃一刀斜劈,雄狮与旗杆被一刀斩首。艾莉西娅双足蹬地,轻飘飘地跃过插入海床的狮旗,划水向前。游向海洋之星的路途中,更多的异物坠落下来。先是一副空荡荡的胸甲,其上残留的金漆与雄狮头颅浮雕表明主人金狮卫的身份。不管这家伙生前身居何等高位,死的时候只怕不会好受。金胸甲被一双恐怖的巨掌□□过,残留的指痕足有艾莉西娅腰那么宽,钢甲剧烈变形,腰部几乎合拢在一起。艾莉西娅不愿相信主人的肠子遭了什么殃,侧身避开坠落的胸甲,向前游去。
“孽子,你要舍弃家族,背叛父亲长兄,背负一世的骂名吗!”瞎了一只眼的死鬼猛然间从沙地里探出头来,五指擒住艾莉西娅小腿。他腮帮紧咬,露出惯有的便秘神情,瞎了的那只眼睛木然地盯着艾莉西娅,海水从他喉咙深处咕嘟嘟地冒出来,他喉结滚动,艾莉西娅以为他又要斥责自己,盘算着如何还嘴的时候,却见独眼龙深蓝的喉咙深处吐出一串猩红的血泡。血水转眼间溶解在海水里,化作几卷深蓝的烟缕。
我管你去死呢,老东西!艾莉西娅愤懑地想:不管我是否你的嫡子,你从未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你虽然将我养大,但像莫荻斯大学士对待克莉斯那样的呵护教导,从来没有过,哪怕一次也没有!说到底,你剥夺双刀,将我塞进船舱,不就巴望着我捐躯热海,为你的功劳簿上再记一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