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绯娜的许诺起了作用,还是这对夫妇本性中残留着善良的影子,看样子他们暂时不打算谋财害命,或是做下更可怕的恶行了。伊莎贝拉抱住自己,侧躺在草席上。窗户虽然被撑开,屋内的热气却久久不能散去,瘸腿汤姆的呼噜快要掀开房顶,鼻息间都是草席酸臭的味道,安稳的感觉拱开劫难残留余温的灰骸,探出头来。数日以来,克莉斯的入狱,秘法师的背弃,月圆之夜的尸潮,以及洛德赛城门外涂抹的热油与鲜血全都让伊莎贝拉惶惶不可终日。她抱紧肩膀,感到肩窝里各有一团僵硬的肌肉,逃亡路上手掌磨破的皮肤黏合在一起,更加坚韧的皮肤在那下面长出来,摸上去如新生的肌肉一般硬实。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看,事实上,她连思考的力气都快失去了。
克莉斯。她阖上眼,想象自己拥抱的是她的身体。她的骑士拥有长矛一样挺拔的身体,一副稳定的肩膀,坚强有力的双手,勇敢又充满柔情的眼睛。只想到她身边去,她会保护我——不,即使她需要我的保护,我也愿意倾尽所有帮助她,而不是躺在狮子的身边,一分一秒也不敢放松。
“别哼哼了,哼哼她也不会插上翅膀从烟囱里爬进来,带你远走高飞。”绯娜的嗓音让伊莎贝拉差点叫出来。她掩住嘴,惊疑不定。我说出来了?我说了多少?她听到多少?
“嘘,别惊动这家人。听见了吗,老朋友来找我们了。”
老朋友?手臂上的汗毛登时立起来,心脏咚咚地撞击,脖子上的血管用力搏动,疼痛在太阳穴上踩着鼓点跳舞。伊莎贝拉摸起身侧的角弓,将它抱在怀里,聆听它的声音。
我只剩下三支箭,他们的数量却比我弓箭上的羽毛还多。我可以射死一匹,剩下的就会扑上来,把无辜的村民,绯娜,我自己,都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有马,但人数不多。”
伊莎贝拉一开始没能明白,直到火把穿越接连不断的狗吠,伴随逐渐清晰的马蹄声来到农舍外。一个套着皮盔的黑色头颅停在窗外,努力撑起脖子向屋内张望。伊莎贝拉瞥见他蓝色的眼睛。不是尸鬼,也不是尸兵,不,他看上去不像,他探究农舍里的情况,是为了保全他自己。
“开门!都城警备队!”警备队的大人们存心要把农舍砸垮。柴门在铁拳套下发出巨响,獒犬狂吠着跳起来,冲向门口。瘸腿的肥壮农夫从睡梦中惊醒,口水仍挂在下巴上。他老婆用力踹他,而他的皮肉看上去跟牛犊一样紧实。“□□养的,老子刚睡着一小会儿!”他粗鲁咒骂,揉着眼睛走向火光四溢的狭窄柴门。
第206章 与狮同行(一)
“开门, 妈的,搜查, 我们要找人!”抵住柴门的粗木棍在警备队员的大力拍击下摇晃不已,看上去撑不了几个呼吸就得倾倒。驼背的汤姆撅起屁股往门缝外面瞧,丝毫没察觉到自家窗户正大开着,有个戴皮盔的家伙在背后盯着他。“你们是谁?洛德赛就在东边,皇,皇帝脚下,还,土匪还能逞威风?”
“妈的,我们是都城警备队, 奉皇太后谕旨而来!开门!搜查令在我们手里, 谁敢抗命,就是忤逆太后, 对新皇不敬!”砸门的家伙越发用力, 窗下戴皮盔的那个双手扒住窗户,踩住脚蹬站起来, 试图钻进屋内。这可不成,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都城警备队, 看上去都和土匪差不多。趁着屋内昏暗, 伊莎贝拉猫腰摸到窗下,猛地拉紧窗户。皮头盔手指被夹, 痛呼摔落马下,门口的家伙开始用脚踹门,狗吠盖过他的嗓音,汤姆的大手握住包裹树皮的顶门柱,既畏惧门外的厄运, 更加担心开门之后的遭遇。
“打开门,笨脑袋,你活腻味了是不是!”玛姬叫嚷着爬起来,她的儿子杰克拽住她的裙摆,被她粗暴挥开。“活人是有几个,要钱一个铜子儿没有,奶酪,啤酒,招待大兵的牛肉干一条都没有!”汤姆沉默地卸掉木头柱子,将柴门打开一条缝隙。门外的警备队员一脚将门踹开,木门拍上汤姆面门。他被门扉撞倒,一屁股坐下,捂着鼻子哀嚎。獒犬蹿起来扑向袭击者,被一脚踹中小腹,摔向墙角昏了过去。
“妈的,眼睛长在脸上当摆设吗!贱骨头!”警备队员咒骂,举高手里的马灯。他头上套着链甲,金属的光泽衬得他的长脸暗淡无光。他伸长脖子,下巴焦黄的短须朝向伊莎贝拉。“有没有红头发的陌生女人经过?”
伊莎贝拉下意识望向草席的方向,再要掩饰已经来不及了。长脸挤进来,推开拥在门口的夫妇二人。“我们的命令是活捉,现在投降,我们保证绝不伤害您。”他高举马灯,一面朝破毯子下的绯娜喊话,一面拉出佩剑。想来他已尽量温柔,对待钢剑犹如襁褓中的婴儿,然而剑刃摩擦剑鞘的声音仍教农夫脏瘦的儿子尖声惊叫:“投降!我投降!她们从外面来,今天来的!”
可恶的脏孩子!伊莎贝拉竖起角弓,夹住剪枝,不等她搭箭上弦,长脸业已冲向草席。他全然忘记方才的承诺,提剑便刺,□□的男孩紧贴墙壁,厉声尖叫。骗子,专门欺负弱者的渣滓!伊莎贝拉愤而引弓,沉重的皮靴声碾过来,硬皮靴将她猛地踹倒。伊莎贝拉角弓脱手,一副穿戴硬皮甲的沉重身体扑了过来,将她骑住。“这儿还给咱准备了点儿贴心的小礼物。你可真够机灵的,小娘们儿。”男人说着,反手抽了伊莎贝拉两个耳光。疼痛和眩晕同时袭来,伊莎贝拉满口腥甜,甚至说不清袭击者有没有戴手套。
“见鬼,她不在这儿,里面什么也没有!”食言的长脸垂下马灯,用剑挑起农夫满是破洞的黑绿毯子。他抖动长剑,黑色的跳蚤砂石般坠落。墙边的男孩还在尖叫,长脸咒骂着,曲起胳膊给了他一剑柄。男孩登时跪倒,脊背弯曲有如虾米。玛姬又吼又叫,嚷嚷着不知哪里的土话。她扑向长脸,在能碰到他之前及时收住脚,瘦长的胳膊狂乱地挥舞。
“皇帝陛下的城堡就在十里格外,你们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他的子民!”
“嘿,你的皇帝陛下还在吃奶呢,老子就是她老娘派来的。”长脸挥舞马灯掀翻玛姬。玛姬顺势搂住他的大腿,任由马灯捶打也不肯松手。黑铁灯罩敲破她的额头,她枯黄的额发沾染鲜血,被灯光一照,折射出显眼的橙色。
这群警备队员里面没一个好东西!不,岂止警备队,特别尉队,秘法学会,除了克莉斯,没一个善良正直的好人!伊莎贝拉蹬腿,想把身上的男人掀下去,怒骂道:“就知道欺负弱者,你们这群败类!”骑跨在她身上的警备队员咧嘴笑,露出半口黄牙。“既然被骂作败类,不败一下子,岂不吃亏?”他的大手伸过来,伊莎贝拉又急又怒,死盯着他黑乎乎的虎口。
他要敢毛手毛脚,我能当场撕下他一块肉来。跟从前一样,她摆在脸上的心思被男人瞧了去。他乐得更加开怀,握俯身握住伊莎贝拉下巴,一面摇晃,一面瞥向黑乎乎的窗外。“你的救星撇下你,夹着尾巴逃走了哩。
也罢,三百金币也不是小数目,够弟兄们折腾好些日子了。”说着,他转向正拿玛姬当钟敲的长脸,“看好这女人,她身上都是金子的味道。马可,罗宾,别在外面磨蹭了,进来帮把手!”他转回视线,马灯的光点让他的双眼看上去邪恶可怖。他抬高伊莎贝拉下颌,像奴隶贩子一样打量她。“乖乖,十年也挣不着这么些钱呐。你最好祈祷你是上头要找的人,否则的话,就教你见识见识断臂街银枪骑士的威风!”
男人嘿嘿笑,伊莎贝拉肚里骂娘,她甚至吮出口水打算吐在他脸上,但抬高下颌的手不给她机会。
“妈的,马可,你又死去哪儿偷懒了?罗宾?”男人提高嗓门。窗口下戴皮盔的不知是两人中的哪个,他仍是踩住脚蹬站起来,张开嘴,满脸惊恐。血从他大张的嘴里喷射出来,顿时把玻璃窗糊得一塌糊涂。抱住长脸大腿的玛姬本就突出的眼睛瞪得溜圆,快从眼眶里滚出来,拎着带血马灯的长脸也好不到哪里去,被打倒在门口的汤姆跟他儿子一样干嚎起来,伊莎贝拉身上的男人与长脸面面相觑。
“不会是那些东西吧?路上那些个死人……跟你说,我这心里头还是发毛,我们应该回报神殿,请神官为路上横死的人祈祷——”
“拉倒吧,神官大人哪有那闲工夫!我们涂抹圣油,专门克制冥河爬出来的厉鬼,你兜里不还有一瓶?”男人打断长脸。长脸慌忙去翻皮带旁挂着的杂物袋,连剑也顾不得了,就那么插在脚边的泥地上。
多好的机会,伊莎贝拉紧盯着钢剑镜样的剑身。松开他的腿,夺走他的剑,还有他的性命。等等,我在琢磨什么?换做是我,我真的打算那么做吗?伊莎贝拉握紧拳头。她消灭过不少死去的人,一周以来在她面前丧命的活人比黑岩堡十年来处决的都要多,但是向一个大活人挥舞钢剑?她握拳的手难以松开。倘若保全自己必须得挥剑,倘若骑士需要舞剑……
“别过来!”长脸颤抖着拧开手里的玻璃小瓶,马灯随他颤抖的手摇晃不已。柴门吱呀轻响,他们其中的一个同伴——不知是叫马可还是罗宾的——头颅后仰,腆着肚子,肩膀松弛,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挤开柴门,挪了进来。“你你你,你不是,你不是他!滚,快滚!”长脸亮出他盛装圣油的小瓶,泼向来人。透明的油脂流泪般的抛出几滴,软绵绵地落在农家肮脏的硬泥地上,昏暗的光线下甚至看不见痕迹。倒是来人转过身体,被割断的喉咙向后折断,露出鲜红的肌肉与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