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西娅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连声哀叹。身边的水手长是克莉斯爵士失散多年的孪生哥哥,他拍了拍艾莉西娅的肩膀,第二下拍打被艾莉西娅的眼神逼退。“想开点儿,对追求荣誉的人来说,军队是个好去处,就算是私生子——”
艾莉西娅爵士或许行将就木,幸而教训蠢货的力气始终装在另一副躯壳里。水手长被她揍得弯下腰,那个浑身汗臭的大脚板糙婆子从桅杆后面探出脑袋,厉声呵斥:“管好你的脏手,撒泼的扒光绑在桅杆上示众!”艾莉西娅“切”了一声,冲她竖起中指,女人假装没听见,甩了甩她那头粗糙的棕色卷发,缩回桅杆后面。裤腿挽起,赤着脚的水手提着装有拖把的木桶,走下船舱,临行前深深地望了艾莉西娅一眼。光芒万丈,不可逼视的头顶上方,瞭望手小号般的高亮嗓音俯冲向甲板。“雀尾海峡!正前方!天气晴朗,无可见船只!”艾莉西娅眯起眼睛,正试图从汪洋中分辨出任何与蓝色无关的东西,欢呼声已从舰船的各个角落雀跃而起。
“降半帆,直行!”女人粗壮的手臂从桅杆后面伸出来,朝船尾的舵手挥舞。亚麻衣半敞的舵手用雄浑的嗓音重复她的命令,甲板上,水手的脚板啪嗒作响,缆绳绞紧船帆,艾莉西娅被突袭的烈日晒得别开头,船歌陡然从四面八方升起,搅得她迟钝的脑袋嗡嗡作响。
“唱你奶奶个嘴儿啊,屁眼一样的歌喉!”艾莉西娅抱怨。她捂住半边脸,只觉脸皮被烈日晒得发热。庞然大物呼地撵上他们的战舰,巨大的阴影让空气跟着凉了下来。腥咸的海水溅上艾莉西娅脸颊,她睁开眼向前望去,狭长的威尔之眼下方,公主号的白字母上爬了好些藤壶,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教艾莉西娅头皮发麻,低头喷出几口酸涩的唾沫。
“瞧瞧,这是哪位大英雄,不是沾了桂冠的光上了公主——还是被公主上了——的大小姐吗?殿下的滋味怎么样?老实说,只要你愿意分开双腿,让我成为和殿下共享过一个女人的男人,为了这份荣誉,多少把纹章宝刀少爷我都愿意给你,怎么样,私生子?”公主号上喊话的家伙嗓门真够惊人的,大概从娘胎起就练习在断臂街叫卖。他的话很快引来一大片嬉笑声,辨不清是从公主号上传来的,还是就藏在桅杆后面,船帆之间。艾莉西娅用力瞪那出言不逊的家伙,只恨不能身插双翼,立刻飞过去挖掉他的眼珠子。
“那是杰森?奈恩,‘恶龙’斯坦的亲侄子。看来他对您在比武大会上击败他叔父的事耿耿于怀。”水手长站得笔直,竭力做出“虽然你揍了我一拳,但是我打算不计前嫌,毕竟你很快就能晋升高位,而我生来就要为霍克效力”的样子。艾莉西娅清楚自己的拳头有多重,即便虚弱让它掺了不少水分,也够这水兵喝一壶的。她翻个白眼,回望赤脚踩着公主号船舷,咧开大嘴,金发随风飘舞的青年男子。“据我所知,斯坦?奈恩的老哥头顶也没几根毛,他看上去和两位奈恩可没什么血缘关系。搞不好,他母亲只是上面的嘴比下面的紧实而已。”水手长胸膛挺得像个娘们儿,脸皮抽动,难以欣赏艾莉西娅的幽默。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伸出手指戳他结实的腹部。“你叫什么,木头瓜?生而当兵?还是我老爹的私生子?”
“克里斯蒂安,大人。您乘坐的这艘战舰名为‘战神之矛’,暂时由中尉詹妮?穆雷指挥。她在此次远航行动中担任先锋,刚才的公主号负责左翼,右翼是铁甲战舰‘黑山’,舰队中阵是运输船‘海象’,‘赫提斯’,‘大砗磲’,”克里斯蒂安眼见艾莉西娅显出不耐的神色,连忙打住汇报船名的势头,“我们奉命在黄金群岛西北最大的军港拿巴靠岸——”
“哈,你是管家还是学士?犯不着这么一本正经——”
“喂,老处女——”公主号上名叫杰森的傻瓜拢住嘴,用他小号一样的聒噪嗓音粗鲁打断艾莉西娅的话。“我们船长说了,雀尾海峡近在眼前,率先通过瞭望塔的,赏酸啤酒一桶,军妓一名唷。”他边说边用他的厚巴掌大力拍响船舷,击鼓般整齐划一的击打声从公主号上传出,那个杰森咧嘴大笑,让人直想把扫帚柄捅进他的贱嘴里。
“公主号的船长是个什么鬼东西?”艾莉西娅问克里斯蒂安。就在她朝船舵附近张望时,公主号垂下的白帆里鼓满了风,载着一船亢奋的傻大兵,笔直地冲海平线上升起的苔藓般的绿意疾驰而去。
“一群白痴!”詹妮叉腰,破口大骂,这一回,艾莉西娅倒挺同意她的看法。“跟在他们后面,别同他们争抢,也别被抛下啰。”詹妮下令。升起的风帆于是重新降下,舰船沿着海浪攀升,又在颠簸中冲入大海蔚蓝的怀抱,随着巨大的破浪声,羽翼样的白沫倏地展开,扑上甲板。雕刻飞鱼的船首像正前方,公主号像个喝多了的大肚汉,摇摇晃晃朝两只相对的绿色犄角之间颠去。
前方就是黄金群岛,出产有味道的木头,黄金,玛瑙,龙涎香和奴隶的地方——同时也是你的埋骨地,起码那瞎眼老头子期望如此。艾莉西娅抱住围栏,任凭自己的身体随舰船起伏。没有陈年葡萄酒,没有宴会,没有剧院,没有香味扑鼻,浑身柔滑的女人,除了腐烂的木头,接连不断的雨水,还有这些听得让人打瞌睡的海浪声,这些破岛还有什么!艾莉西娅可是堂堂洛德赛大贵族出身,难道要她靠鱼虾过活?瞧这破地方,绿油油的啥玩意儿也见不着,海峡口杵两根白柱子就算是港口了。
艾莉西娅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怀念苏伊斯大灯塔,南港的拥挤嘈杂,甚至是长堤两边,人们便溺留下的棕黄痕迹。至少得有个活人吧,不受诸神看顾的地方,魔怪难免横行。艾莉西娅抱紧围栏,被咸水渍泡的木头味儿让她感觉安稳。但愿死谷地下的那些玩意儿不会跟过来,不会的,瞎琢磨什么,它们又不是鱼,就算会游泳,一片海洋还不够他们淹死的吗?可恶,明明跟绯娜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想起那些东西。
逼近海峡,摇摆的肥胖子显得累了,晃着大屁股等待战神之矛号靠近。不怀好意,拿恶趣味当幽默的贱男人。等我们的舰船靠近,一群傻鸟就要挤到船屁股上脱裤子炫耀了。艾莉西娅环顾左右,遗憾没能找到舰载十字弓或投矛桶之类的装备。
“你跟公主号上的家伙们干过吗?干他们,跟他们一起干别人都行。”她问克里斯蒂安。
“您说什么?”水手长躬身靠拢,拘谨得像管家的长子。艾莉西娅撇嘴摆手,风帆尽数收拢的公主号那庞大的身躯遮挡阳光,让她身体发冷。她不满地扭头望去,只见公主号高耸的桅杆后面,白石砌成的浑圆哨塔像个肥胖的巨人,蹲在绿岛伸出的洁白沙滩上,虎视眈眈。海峡的另一侧,同样的白石圆塔顶部,熊熊燃烧的篝火升起大片黑色的浓烟,六芒满月旗泡在黑烟里,被熏得瞧不出本来颜色。
大白天,点什么火,怕不是有病?艾莉西娅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哨塔肥胖的身躯融化在热带刺眼的阳光里,难辨远近。这塔建得不错,换做是我,选择在此时设伏,舰船上的弓箭手无法瞄准,哨塔居高临下,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我就可以劫下两艘帝国战舰,攻下一座水草丰美的小岛,做个海上霸王,再也不回洛德赛受那老鸟的闲气!说起来,黄金群岛西北水域,从前不正是桑多海盗的基地之一?那海盗王被称作“海鬼”,旗舰海王更是神出鬼没,他屡屡率队劫掠北上洛德赛的商船,抓住他的时候,据说他的马桶都是金的。艾莉西娅晕乎乎地想。海神之矛号在晕眩中摇了又摇,连绵不断的海浪声中,松木倾倒的动静让艾莉西娅撇了撇嘴。
你烧成傻子了,艾莉西娅,竟然在茫茫大海上听到松树的声音。她撑开右眼,四散的火光教她猛地再次闭紧。桅杆后面,詹妮吼破了嗓子:“收帆!收帆!右满舵!”操帆的缆绳上眨眼间缀满了人,粗绳在号子声中飞速绷紧,船舵发出不详的吱呀声,让人疑心下一次呼吸它便将折断。
诸神呐。艾莉西娅握紧围栏。两座哨塔之间,黑色铁链比她的手臂还粗,露出水面的足有三根。它们由哨塔底部牵出,结成铁网,要将战舰阻挡在海峡外。莽撞的公主号首当其冲,她的撞角被海面下的铁链缠住,甲板上到处都是火。“妈的,一群废物!”伴随艾莉西娅的怒骂,横过船身的海神之矛号被海流推搡,冲向着火的公主号。剧烈的撞击登时将比武冠军掀飞,她重重地跌回甲板上,疼得骂了一连串脏话。更多的声音从船舷外传来,艾莉西娅爬起来,半跪在甲板上,胳膊勾住围栏维持住身体平衡。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仅仅三四米之外,公主号的大肚子被海神之矛的撞角捅出一个黑乎乎的窟窿。泡沫与海水绞成蓝白相间的漩涡,呼呼地朝公主号舱内灌去。
纠缠在一起的战舰成了绝好的靶子,火油桶第二次抛射的时候,艾莉西娅辨出了投石车的方位。燃烧的橡木桶由日光炫目的光团中冲出,呼地招呼在海神之矛号光秃秃的主桅杆上。火油随即四散,其中几朵火花溅上贴服在桅杆上的缆绳。火蛇迅猛,呼吸间咬断缆绳,主帆无力垂落,第三桶火油径直命中黑帆上的七柄金剑。火油顺着船帆滚落,黑帆化作一面燃烧的巨大旗帜,于海风中狂乱地飞舞。掀起的黑帆后头,一艘正在收帆的舰船狠狠地撞进海神之矛号的肚子。艾莉西娅没来记得看清她的名字,便被剧烈的冲击抛入了热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