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慌张,慌乱才是最大的敌人。你背着弓,穿着裤子,老远就能瞅见。自从比武大会以来,徘徊在洛德赛附近的外地人不少,没人知道你的口音来自奥维利亚。想想你身边的帝国姑娘,想想如果克莉斯在这里,她会如何回敬这家伙。
伊莎贝拉挺直腰板,斜睨了快速欺近的高壮栗马一眼,马背上的醉汉笑得牙龈外露,他白得像刚刷过粉的白墙,斗篷在他喉部系了一个臃肿的大结,他黄褐的鼻毛与稀疏的长发一起,乱糟糟地支棱在外面。
“如今的世道,您这模样的姑娘家,可不好一个人在路上跑啰。”披斗篷的男人吸着他硕大的酒糟鼻说。他生满卷毛的粗腿从斗篷底下露出来,宽阔的脚背上,帝国民众夏天热爱的草鞋业已断开,被他草率地拧在一起,看上去自从前天的暴雨就没打理过。他开裂的脚趾甲遭遇了同样的厄运,那双肮脏的大手看上去也不像任何一个伊莎贝拉见过的帝国贵族。这样的家伙可配不上他的蓝斗篷,伊莎贝拉心中惴惴。他的斗篷是靓丽的皇家蓝,缎面沾满露水,显得更加光洁动人。斗篷左胸的黄线似乎是帝国贵族家徽的残余,伊莎贝拉没敢细看,只匆匆扫了一眼,确认其上没有血迹的残留。
“如今的世道,男人既管不住他们的嘴,也管不住他们的腿。”伊莎贝拉冷冷地说,“倘使您果真需要,我倒不建议给您上一课。”
“哟呵呵,老驴,可爱的小姐要为咱俩上课哩。”老驴的同伴踢马从另一侧赶上,与伊莎贝拉并肩骑行。他嗓音甜美,操着不知道帝国西部哪个省的口音,看上去和□□的红毛骡子一样精神,闻上去也是。伊莎贝拉挪开视线,尽量不去看骡子背上满脸痤疮脓包的男人。
“小姐要替你们的老娘做她没做好的事,丧气得紧哩。”伊莎贝拉假意叹息,模仿烂脸的口音。一旁的蓝斗篷老驴咔咔笑起来:“老娘?当儿子的想要喝奶,老娘——”说完他肥硕的舌头透过缺失的牙齿,顶开嘴唇的豁口,令人作呕地上下弹动,伊莎贝拉忍住恶心,逼自己冲他笑。“第一课,就从骑马开始。”话音未落,她便猛踢老马,上路以来,那马从未受过如此待遇,大惊之下,果真撒开蹄子狂奔一气——但也只有那么短短的几个呼吸。刚刚升起的希望火苗顿时被浇灭,伊莎贝拉咒骂不已,两个老儿子阴阳怪气地呵呵笑,蓝斗篷夹住栗马浑圆的肚子,边笑边追上来。
“笑吧,公猪,但愿支上烧烤架的时候,你还笑得出来!”伊莎贝拉取下角弓,抽箭,转身,瞄准,一气呵成。男人丑陋的笑容在箭簇前凝固,夹住挽马的腿松弛下来。伊莎贝拉冷笑着张满弓,瞄准男人眉心。“投降,交出你的斗篷,干粮,水袋,还有所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你没听错,这是打劫!”伊莎贝拉挽弓将射,蓝斗篷握着缰绳的手抖了又抖,犹豫着是不是要举手投降。
他想知道我是不是真能坐在马背上射中他,这么近的距离,只要我射失一箭,他的大马立刻就能撵上。他会从一旁扑过来,将我摔下马背,那样的话,可就全完了。伊莎贝拉咬住嘴唇,努力让那什么吃奶的冒犯不至于影响自己。
“如果我是你,就会更加关照偷骡子的烂骑手同伴。”伊莎贝拉转而瞄准他的同伴。驮马上的老驴回头望去,蓝斗篷被风拉扯,裹住他的身体。伊莎贝拉转回身,用脚后跟猛踹老马。跛脚的老马被她踢得嘶鸣起来,她草草背起角弓,猛拽缰绳,策马冲入大道外的树林中。
帝国南方湿热的密林与家
乡浸在阳光里的松林完全不同。泥点甩上头顶的感觉刚刚消失,伊莎贝拉便立刻被绿色的巴掌狠抽了一掌。她咽下满脸露水,俯倒在马背上,不忘用膝盖猛顶老马,催促它快跑。迟钝的老马自然不适合驰骋林间,但伊莎贝拉指望如此可以缩小与长腿大马之间的差距。诸神保佑,让我甩掉这两个家伙。前方几里外,帝国大道将横跨赤河,就算他们不肯放弃,跑到桥前面等我,只要给我距离,我就能一人一箭,射穿他们的脖子。伊莎贝拉趴在马背上盘算。她不停催马快跑,不敢回头去看。一开始,帝国的神灵们不打算站在她一边,栗马沉重的蹄声紧跟她冲进森林,马儿宽厚的身体分开支棱的树枝,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他妈的,鹅的眼睛!”缺损的门牙和嘴唇让蓝斗篷口齿不清,“小娘皮,有本事别跑!等老子抓住你,你要为跑出的每一码叫上十声!”他破口大骂。作为强盗,他的意志力或许令人害怕,但骑术终究不是奥维利亚女儿的对手。在先后被树枝,叶片,带刺的藤蔓割破耳郭,手指,缠断长发之后,驮马的大蹄子似乎在骑手盲目的催促下卡进了树根之间。它猛喷响鼻,奋力抬起蹄子的动静百码以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干得漂亮,最好把这软蛋甩下马背,教他折了大腿,疼得尿裤子。伊莎贝拉为自己缺德的诅咒吐了下舌头。她允许老马放满速度,但马儿实在不愿意在丛林里拱来拱去,它四蹄翻飞,带起一串串落叶的涟漪,准确无误地朝树木稀薄的大道上走去。
伊莎贝拉坐在马背上,频频回头,汗水与雾气一道,濡湿她的后背。苏伊斯保佑,两个讨厌的家伙没能撵上来,最好在丛林里迷了路。老天作证,没人教过她把刀子捅进活人身体里的本事,除了心脏不会跳动的家伙,奥维利亚的神射手什么活物也没射中过。恐惧让伊莎贝拉不敢教老马休息,同时她也必须爱惜马力,要是这可怜的老家伙也倒在路上,往后的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
“你会没事的。等我们抵达桑夏,我一定吩咐马童给你燕麦,苹果,清理你的马蹄,把你的鬃毛弄干净。”伊莎贝拉捋着老马粗糙的鬃毛,低声安抚。座下的老家伙总算没让她失望,驮着她淌着迷雾,嘚嘚地沿着帝国大道,颠簸前行。榕树摇曳的气根渐隐在雾气里的时候,赤水河的吼声明晰起来。她比初见时柔弱了许多,但仍奔流有如巨人的血管。横跨陡峭河岸的灰白木桥像个劈叉的长腿瘦子,架桥的柱子深插进两岸潮湿的红泥中,慌乱让它也在微颤。
不,那是真的颤抖。隆隆的马蹄声很快压制住赤河的咆哮,群鸟哗然而起,然而雾实在太浓,除了远处墨水涂抹的浓密丛林,伊莎贝拉什么也瞧不见。是谁?迎面而来的必定是庞大的马队。是乌鸦?土匪?还是那些骑着腐烂马匹的活死人?伊莎贝拉将角弓抓在手里,努力感受弓箭的意思。来自遥远年代的角弓纹丝不动,她的心却止不住地狂跳。
尸兵比强盗可怕一百倍。钱财,武器,食物,女人——放在帝国境内,男人也有可能——都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但他们会满足,会害怕,会耍小聪明,也时常犯蠢。尸兵则完全不同,那些东西——
灰白野兽模糊庞大的轮廓粗暴地打破雾霭中长桥的宁静,一片轰隆声中,木桥声势浩大地颤抖起来。并肩奔驰的野兽鼻中喷出有力的热流,它们逼退雾气,搅起腥热的风,那特殊的臭味让伊莎贝拉不断想到死亡。
该死的!他们看到我了!太近了!我早该躲进丛林里,见机行事,真笨!伊莎贝拉慌忙拨转马头,然而一生拉车,没见过世面的老马更加慌乱。它高抬前蹄,人立起来,一口气将挽弓的伊莎贝拉掀下马背。伊莎贝拉屁股着地,摔得大叫,瘸腿的老马在她的惊叫中兜了一个圈子,奔进大道外花白的雾霭里,留给伊莎贝拉一片冷湿的泥点子。
我完了,死定了。伊莎贝拉侧躺在地,弓起腰背摸向箭壶。地面于身下颤抖,湿凉的小石子蹦上手背。马蹄声从前后两侧同时传来,她前后张望,只觉两边的马匹影子一般高大无二。追来的是那两个土匪,先射死人。她做下决定,瞄准的瞬间,木桥上当先的两匹大马陡然间暴冲而来。战马冲锋的威势令人窒息,卷起的旋风让她失去准头,呼吸之间,翻起的泥雨,战马木碗大的铁蹄,大张的圆鼻孔以及板结发臭的血腥毛皮全都近在眼前。
我死了!伊莎贝拉抱头尖叫,马蹄带起的泥点溅上她的头脸,阴影张开它宽大的翅膀,兀鹰般掠过她蜷缩的身体。战马跃过她,在她背后沉重落地。她听到撞击声,不由回头查看。蓝斗篷颓然落地,后颈撞在硬泥地上,骨骼发出的声音让伊莎贝拉一阵牙酸。他骑骡子的同伴幸运不到哪里去,他的面门挨了一剑,骑士兜着马,绕到他背后,将他砍倒。
“躺在地上傻愣着干什么?来的要是敌人,你早死了一万次。”
是绯娜!是绯娜!是绯娜!伊莎贝拉惊喜地叫出声,泪水含在眼眶里直打转。凯跳下马,弯腰将她扶起。她定下心神,仰面打量。尽管穿的是猎装,帝国的公主仍然明丽不可忽视,哪怕骑行揉乱她的长发,露水和雾气让她看上去气色不佳。她皮背心的右肩膀被什么野兽撕裂开来,其上的血迹业已发黑。看样子她又一时兴起,猎了熊或豹,谢天谢地没出什么岔子,如果连她也离开了我,还有谁可以依靠?
依赖绯娜的念头忽然令伊莎贝拉不适,但她迫切需要绯娜的帮助,只得咽下苦水,做出不会惹人反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