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娜,我是说,殿下——”
“得了吧,收起你那惹人厌的把戏。本殿下没心情哄你。”她的脸比前两个月加起来的还要臭,离近了看,她的眼圈既红又肿,居然像是哭过。不,不可能的,哪怕天上掉座石山下来,砸塌了她的蓝宫,她也不会落一滴泪。
“把她给我弄上马,越快越好,没时间磨蹭了,耽搁在外面的每一分钟,都可能让留守的那些渣滓把夏宫搅成粪坑。”果然,她满脸的不耐烦,甩过头去,踢马前行,不屑于再瞥伊莎贝拉一眼。银狮骑兵队跟随绯娜隆隆前行,土腥味扬起来,倒在尘埃里的匪徒不过是两片烂叶子,甚至没法换得他们匆匆的扫视。凯走上前来,招呼手下牵来战马,他神色虽然疲惫,好歹算个正常人,不像他那鼻子里喷火的暴躁的统帅。
“感谢您。”伊莎贝拉向他道谢,想了一想,方才算被狮卫救下一命,索性行了个奥维利亚的屈膝礼。凯连连摆手:“举手之劳,您不必放在心上。请您立刻上马罢,殿下下了急行军的命令,我们必须得争分夺秒,路途难免艰苦,还请您忍耐。殿下她——”凯说着,眺望随着马蹄声越行越远的蓝底战狮旗,踌躇再三,最终压低嗓音,悄声告诫。“今时不同往日,您与殿下交谈,千万小心。满月那天,殿下被怪物伏击,又在桑夏目睹了兄长离世——”凯抿紧嘴唇,无法再说下去。伊莎贝拉瞪大眼睛,如坠梦中。
帝国的皇帝,狮椅上的陛下,数十万大军的统帅,由大陆最精锐的金狮卫保卫,坐拥无数战舰,商船,金矿,草场,年轻力壮,不可一世的赫提斯,死了?
第202章 瀚海之鹰
我怎么还活着?发发慈悲, 让我死过去罢。意识随同翻搅的胃袋一齐苏醒,艾莉西娅翻身欲呕, 恍惚中错误估计了身下薄木板的宽度。摇晃的船舱让她彻底翻倒,重重摔落。烂屁股的老婊子!艾莉西娅怒骂。她一定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秽物的恶臭随着吱呀倾斜的甲板蔓延,她没有要忍耐的意思,“哇”地释放出来,苦涩的胃液糊满前胸,她吐出一串粘稠的泡沫,顺势倒在秽物里。
我还活着干什么?说什么爱情,谈什么甜蜜, 梦是假的, 吻是假的!什么桂冠,不过几片蔫了吧唧的臭叶子, 搞不好是去年剩下的!没错, 在她眼里,我不过是双穿旧的破鞋, 一片枯萎的烂叶子!瞧你这倒霉的样子,艾莉西娅, 她或许欣赏你的容貌, 喜欢你摘下桂冠的样子,可如今呢?不, 我什么也没能赢下。我算个卵,人家是全世界最高贵,最美艳,最强大的女人,我算什么东西?我连我的刀都保不住, 被那个老不死的当做一条半死的沙丁鱼,塞进这个恶臭熏天,又挤又闷的木桶里!他巴不得你死,她也是!没错,你们都争着甩掉艾莉西娅,她的发色,她的眼睛,她所有的一切都令你们蒙羞!
“该死的破船!”艾莉西娅指天骂地,或者说,她巴不得那么做 ,虽然事实上她只能撅起屁股,“你们怎么不去死!霍克家的人从来只在出海前前往海神殿,瞎眼老头子从未崇拜过你,你为什么不干脆掀起风暴,或者派来一条大鱼,一口把这木筏子吞掉!”艾莉西娅声嘶力竭,以致于冷水泼到脸上之前全没察觉到有人进入船舱。
“你要是活下来,得给我买上珍珠港十二桶上好的烈啤酒当做酬谢——不,十二桶!把这条腌鱼抬回床上,噢,看在诸神的份儿上,卡尔,把这家伙刷刷干净,我们就快靠岸了——”说话的女人用力吸吮口腔,口水有力地喷上甲板,听起来相当近,似乎就在耳边。艾莉西娅因而没听清她接下来的几句话,她好像提到霍克。真可笑,时至今日,那倒霉的,令她出生就受到诅咒的姓氏仍教她一个激灵。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她没看到马灯,船舱里相当昏暗,海浪犹如不知疲倦的巴掌,把战舰推来推去。船舱再次倾斜,艾莉西娅空空如也的胃猛地扭在一起,喷出新鲜热乎的黄水。
“该死,司令绝不会喜欢。”女人边骂边弯下腰,臭烘烘的口气喷到耳边。艾莉西娅确信她把自己捞了起来,常年与缆绳厮混的粗手扭紧她的胳膊,疼得她龇牙咧嘴。“别他妈叽叽喳喳了,软蛋!”她倏地将艾莉西娅扛上肩膀,结实的骨骼和肌肉硌得艾莉西娅干呕起来。“妈的,你要再敢吐在老娘身上,等上了岸,全尉队的马桶都归你扫!”女人将她卸到木板床上,狭窄的木板又让艾莉西娅骂了一句脏话。那女人二话不说,顺着她张大的嘴,塞了一块咸鱼干进来。“我——不——唔——”艾莉西娅无心下咽,但女人强壮的手捏着她的下巴,存心要把她噎死。
也算不错的结局,噎死和淹死又有什么区别。艾莉西娅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只可惜那可怕女人的想法总是与她的相左。她命人用毛刷将艾莉西娅草草刷洗了一遍,将她扛出船舱——事实上,她那个粗胳膊水手掀开甲板,径直艾莉西娅将丢在船甲板上。甲板硬又湿,阳光亮得像银针,钻进皮肤里的感觉也像。海湿又咸,像个十年没开张的老婊子,张开怀抱将艾莉西娅紧紧包裹。她再次呕吐,引来稀稀拉拉的笑声。
“妈的,笑个屁!换作你们,早他妈烂成屎了!”艾莉西娅蜷起身体,保护被阳光刺痛的皮肤。她翻起手掌盖住眼睛,身体的虚弱令她作呕,她不得不狂喷口水,屎尿屁各骂了一通,好在同袍面前保存颜面。是的,同袍。挨千刀的老瞎子夺去她成名的双刀,将她塞进南下黄金群岛的送死战队,断绝她进入禁军,有一天当上元帅,把他踩在脚下的可能。
我最好死在这里,哈,有生以来头一遭,我居然想叫老头子称心如意。艾莉西娅苦笑,负责为船舱废物续命的粗鲁女人大步上前,用她光着的脚丫子猛踢艾莉西娅后背。
“狗娘养的废物,给老子爬起来!”她大吼。艾莉西娅拿开手掌,白眼翻到眼睛疼。“堂堂废物,说不起来就不起来,有本事你把我丢下船。燃鹰喂鲨鱼,哈,你猜怎么着,你们那躲在洛德赛享受荣华富贵的元帅会喜欢,我那掌握先锋营指挥权的大哥也会高兴。说不定呐,哪天他喝饱了酸啤酒,操够了你们掳来的图鲁女人,心情大好,还会赏你个尉队长官当当——”艾莉西娅的笑声被一桶新鲜的咸水浇灭。那要人命的女人再次把她拎起来,拿她当只肥兔子。
我恨我自己。艾莉西娅双手握住女兵粗壮的手腕,边翻白眼边想。我恨我自己这么软弱,这么没有力量,这么——像一个小女孩,一个柔软,懦弱,没人喜欢也没人在意的小小废物。
“怂包。”女人边骂边把她拖向围栏边。海看起来和天空是同一种东西,蓝得让人恶心。艾莉西娅决心给舰船身侧翻涌的白色泡沫添点儿料,于是抱着围栏挤出几口黄水。“向海神致敬,而不是吐在他脸上!小娘们儿!”她揪住艾莉西娅的长发,逼迫她朝那瓦蓝瓦蓝的东西鞠躬。无边无际的蓝,艾莉西娅心想,蓝是她的颜色,但她从未像海水一样,触手可及。艾莉西娅想哭,结果却又咳又笑。
“妈的,给这家伙点儿水,用灌的也行!看住她,别让她跳海,要是她不配合,就揍到她听话为止!”
让艾莉西娅听话?艾莉西娅嘿嘿笑,赏了一口发酸的口水给那皮肤闪亮的黝黑水兵,正吐在他歪掉的鼻梁上。只可惜那家伙只是掀起嘴唇回以颜色,没把她扔出船舷。
“等你有力气握剑,再来和我较量。”歪鼻梁嗡嗡地说。艾莉西娅哑然失笑。“再来和我较量——”她模仿他说话的腔调,“憋在第七军团任职真是委屈了你,鸦楼欢迎你,卡里乌斯最喜欢被战场抛弃的老兵——而你的舰队嘛——你瞧,艾莉西娅吐了一路,什么也没做,可她很快将成为你的长官,把那个牛样的女人当椅子坐。”艾莉西娅打了一个酸嗝,斜睨着沙色岩石一样的男人。海风在他下颌的胡渣上留下盐粒,暴晒留下的皱纹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但即便按表面的年纪算,他也不可能戴上水手长的红袖章。艾莉西娅清楚长兄手下这些半身泡在海水里的水手,在霍克家眼里享有世袭的军籍。这位脸上生盐的水手长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恐怕都曾在燃鹰旗下服役。
“请您平静,不管您在陆地上遇到怎样的糟心事,大海都能将您洗刷干净,很多人在甲板上获得了新生。当兵没您想的那么糟,有一天您会喜欢上的,啤酒,熏肉,酸菜,产自金色阳光中的船歌。”
哦,天,他居然还会用敬语。“老头子派那丑女人来收拾我,让你负责监视?”艾莉西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得叹气。她转过身,趴倒在栏杆上。肚子再次响起来,她连放两个屁,只觉手脚绵软,仿佛整整十天都靠清水海风过活——事实上很有可能果真如此。
一切都结束了,得再等上十年二十年,等到我皮肤打皱,牙齿松脱,浑身发臭的时候,再被一脚踢回洛德赛。那时候,我连酒馆的熊葱牛肉也咬不动,只会流着口水跟眼睛长在屁股上的小婊子们申辩:火舞艾莉西娅曾经击败白牛米诺,堂堂正正地赢下全国比武大会的步战冠军。帝国的公主曾爱过——曾经与她共享卧榻与餐桌,她曾触碰过她,也曾赢取桂冠和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