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至。”伊莎贝拉望向窗外。绿影庄园是典型的帝国建筑,会客室窗口造得极大,几乎与人等高。越过修剪整齐的人工草坪,拥簇花圃的侧柏,正可看到远方地平线上,滚动的铅云业已吻上山脊苍茫的绿影。灰蒙的水汽顺着山势倾泻而下,强风刮过,雨点犹如散落的玻璃珠,打得窗户噼啪直响。而且这雨里……伊莎贝拉望向灰暗的山脊深处,风里的腥味似乎透过紧闭的玻璃窗,探入室内,阴冷的风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与你同去。我绝非有意为难她。我……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克莉斯摇头拒绝。“你尚在康复期,大雨会毁掉你的身体,我不允许你再胡来。”
“我有兜帽衫,你忘了吗?学会制造,短绒可以防水,来洛德赛以后置办的。”
克莉斯被她逗乐。“那点防水效果,骑出去五码,你的兜帽就得变成鱼缸。奥维利亚的小雨燕要变成水底的燕子了。奥维利亚的传说中,燕子冬季在水底冬眠,对吗?现下距离冬天尚早,洛德赛冬季温暖,连熊也不冬眠。”
克莉斯讲着她的学士笑话,拇指爱怜地拂过伊莎贝拉的脸庞。伊莎贝拉明白她呵护的心意,握住她的手,报以浅笑。我的骑士最是温柔,但有时候过于啰嗦,完全不像“勇冠三军”的英雄。伊莎贝拉下定决心要说服克莉斯,不待她酝酿完毕,克莉斯便抽走她生茧的大手。她背后的玻璃窗外,一辆货车冲出行道树组成的绿墙,横穿雨幕,践踏草坪而来。
马蹄与车轮的声响很快引起克莉斯的注意。她回头张望的时候,号角已然大响。三名银狮卫将将踏进草坪,其中一人号不离嘴,边跑边鼓着腮帮猛吹。狮卫多以双数或五人为一组行动,余下的二人想来是被闯入者打倒在哪里了。
居然有人冲撞银狮卫,闯入庄园。是来杀我的吗?伊莎贝拉握紧角弓,环顾会议室,检查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科博德瞠目结舌,他慌忙抓向身侧,捏到一把空气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并未佩剑。“我,我去通知梅伊大人!”少年拔腿便跑。克莉斯阻止他。“别慌,是老熟人。”她伸出手,将伊莎贝拉抽出的箭支轻推回去。“只是诺拉而已,她虽然是个博览群书的土匪,但总不至于一照面就要了她的命罢。”
“诺拉?”伊莎贝拉睁大眼。印象中,货车飞驰而过,连同赶车人一起,只是一道巨大黝黑的影子,她甚至连挽马的毛色都没看清楚。
“车厢上有学会徽章。”克莉斯叹息,“这个家伙,口口声声不接受西蒙大学士的好意,使唤起他的东西来却如同自己的一般,从不心怀愧疚。大学士太爱她,把她都惯坏了。”
诺拉学士,被西蒙大学士惯坏了?记忆中,诺拉学士除了大脑门,还有比脑门更加显眼的傲慢神情,她讥讽的眼神与话语尖刺一般令人不自在,但她为了研究不舍昼夜,甚至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噢,也不拿朋友的性命当一回事。伊莎贝拉瞥向克莉斯,后者望向门口,对自己的判断信心十足。
“诺拉学士看上去并不娇惯。奥维利亚被宠坏的女孩儿,可是连绣花针也不会拿哩。”
“你是说,像你一样?”
“我——我可是有练箭的,你瞧我的手指,强壮又灵活。”伊莎贝拉将生茧的手指塞进克莉斯掌心。克莉斯果真握住,垂下视线来看她。她嘴角含笑,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彩。伊莎贝拉忽然意识到这是极羞耻的事,想要抽回手,反被克莉斯握得牢牢的。
“都什么时候了……”她呢喃着,轻摆手臂,克莉斯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凑近。就在两人的手臂贴到一起的时候,门口传来刀剑交锋的激烈声响。风雨声中夹杂着女人呼喝,命令敌人投降的声音,仔细一听正是梅伊。
“不好,他们打起来了!”伊莎贝拉用力抽回手。克莉斯笑意不减,淡淡地说:“梅伊不会贸然攻击秘法师,区区几个狮卫,也不能拿诺拉怎样。”然而冲进门来的诺拉却半身是血。别说伊莎贝拉,就连克莉斯也愣在当场。诺拉抹着脸,甩去手上的雨水与血水,冷冷地瞥向克莉斯的长靴。“伟大的探索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你不过问也就算了,倒有心情跑去雨里骑马。”
“你受伤了?谁伤的你?不是梅伊吧?”
“如果比武赛场上同场竞技,我倒义不容辞。”梅伊闪身进门,她握着出鞘的钢剑,雨水顺着剑身不断滴落,留下一连串透明的水痕。鲁鲁尔跟在梅伊背后,面色沉郁,仍是那副每个人都欠她五百金币的样子。那日从广场救下的柏莱女孩也在,她头上的伤看上去并无大碍,左脸颊却肿起来。新鲜的腥红伤痕斜切她的脸庞,不知是皮鞭还是木棍抽打所致。女孩冲伊莎贝拉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她神情倔强,全无半点她这个年纪受到欺侮该有的委屈模样。
“不是你的血?”克莉斯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你又去哪里杀了人?你做秘法师真是憋屈,鸦楼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改日我跟卡里乌斯将军引荐引荐,眼下尉队人手匮乏。”
“呸,乌鸦!心肝跟羽毛一个颜色!”诺拉狠狠啐了一口。
天呐,今天月亮莫不是要从西边出来,诺拉学士居然指责别人没有心肝?伊莎贝拉端详学士愤恨的神情。她没在撒谎,诺拉学士学识渊博,聪明到不近人情,但在说谎和感情上却如稚童一般。是什么让她如此愤怒?克莉斯同样盯着学士瞧。没错,诺拉学士虽然无情,但毕竟出身双子塔,平日里并不粗鲁。相处的这些日子,伊莎贝拉还没见过她向谁吐过口水。
“没时间磨蹭了。”鲁鲁尔挤上前来。梅伊伸臂拦住她,被她狠狠掀开。梅伊“啧”了一声,扬起持剑的手。伊莎贝拉连忙阻止她。“没事的,鲁鲁尔不是坏人。”
“她是个柏莱人,小姐。柏莱人——”
“里面也有好人。”梅伊话音未落,鲁鲁尔,柏莱女孩,克莉斯,甚至诺拉学士的视线全都齐刷刷投向她,看得伊莎贝拉心中惴惴。梅伊讪笑。鲁鲁尔用力看她,她银白的眼珠让她乍看上去像个愤怒的盲人。柏莱女孩也在生气,她鼻翼鼓动,话未出口,两行眼泪便顺着脸颊淌下来。
“出什么事了?”克莉斯扫视二人,最后转向诺拉学士。学士抿紧嘴唇,她肥大的袖子浸透雨水与血水,因重量而下垂,包裹其中的纤细手臂微微颤抖,想来是握拳用力所致。
“死了,大家都死了!乌杉头领,塔雅头领,马奇,他们都死了!”女孩“哇”地哭出来。鲁鲁尔脸色灰败,绝望地闭上眼。“他们要杀了我们,要杀光我们所有人!”
第169章 窥探之眼
我本不该让步。克莉斯焦躁地来回踱步, 皮靴践踏积水,裤管早已湿透, 紧贴小腿,她浑然不觉。密集的雨声落在她耳里,仿佛无数小爪不停抓挠,令她烦躁不安。我连车上的石块都没看清楚,希望只是装饰用的雕刻。两次遇到怪事都在地下,那些玩意儿或许不能见光,可能需要地下某种的秘法磁场才能运行。克莉斯搓着手指,想尽办法自我安慰。屋檐太窄,雨水淋湿她的肩膀, 冰凉的水滴打中手背, 让她心烦意乱。行行好吧,这该死的雨, 还有那些渎神的石板。
“苏伊斯在上, 你再继续转下去,你不头昏, 我可要替你晕倒了。”梅伊抱着她的剑,靠在粗糙的石墙上。雨水沿着地窖屋檐, 垂落数道雨帘, 飞溅的水珠沾湿她的亚麻色短发。她的背后就是克莉斯为诺拉与鲁鲁尔一行腾出的地窖。不该这么做,收容被迫害的柏莱人义不容辞, 但她们拼凑的遗迹石雕……悬浮的裂口,腥气与腐尸的臭味,席卷密室的旋风,这些鬼怪故事里才可能出现的怪异情形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以为一切已经过去只是我愚蠢的奢望而已。怪事不仅没有就此沉寂,反而愈来愈多, 过不了多久,红月亮就得升起来,我得尽快找到弥兰达。她身无分文,又戴着项圈,帝国境内根本难以容身。克莉斯叹息,望向灰暗的雨幕。
“叹息可是会让幸福溜走的唷。”梅伊斜睨克莉斯,“你到底在焦虑些什么。不过几个猪人而已,就算学士被挟持,这里这么多狮卫,还奈何不了她?说真的,你如今这副模样,可真难想象是在怒河独领风骚,杀死‘角鸮’雷克斯的人。”
克莉斯瞥了她一眼。“战斗绝非比武,想要独领风骚的家伙,都下去喝冥河水了。”
“但你与雷克斯正面交锋并且让他脑袋搬家。他以骑射功夫闻名,双手剑使得也不赖,毕竟是杀死过巴隆大人的长兄,‘灰熊’凯恩的家伙。那时候,你率队偷袭敌后,面对百倍于己的敌人尚且不怕,两个猪人,几块石头,就让你忧虑成这个样子?食腐的乌鸦当得久了,连自己原本的模样也忘记了?”
原本的模样?你
这只看门的白猫,又知道我什么?克莉斯淡然转向前方。“传闻大多不实。”
梅伊还想搭话,克莉斯的冷淡教她打消念头。哼,说什么“勇冠三军”,待你知道我是谁,又会怎样看我?克莉斯将梅伊晾在一边,注视接天雨幕。豪雨夺走天空原本的原色,苍白的闪电滚过雷云,雷声犹如战鼓,隆隆地碾过庄园葱郁的树影。一人踏水而来,克莉斯一眼便望见她肩头角弓瘦长的轮廓。“不是说好在暖室里休息吗?”克莉斯走进雨里迎接伊莎贝拉,她接过她的雨伞。如此雨势,伞根本毫无作用。这处地窖位于庄园边缘,前来得穿越大片林地,走到这会儿,伊莎贝拉半个人早已尽湿,克莉斯搂住她的肩膀,让雨伞可以尽量遮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