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锋刃脱离剑身,猛斩过去。伊莎贝拉搭箭上弦,非木非金的角弓光芒乍现,克莉斯很肯定,那一瞬间,地窖内一定有什么东西被点燃,被唤醒,被引爆了。
众人之中最先有反应的是诺拉。她呆愣的脸忽然间垮下来,眨眼间变作惊讶与兴奋混合的古怪神色,蓝得通透的眼里光芒闪烁。继而是空气中的轻鸣,仿佛远方有琴弦轻拂,然而接下来是完全称不上乐章。
克莉斯的凌空斩击打中秘法甲虫,甲虫颓然坠地,远处被砸碎的石雕碎片却颤抖着徐徐升起。
鲁鲁尔第二个发现异样。她警惕地望向克莉斯,撩起她的长柄武器。第二记斩击砍中狼牙棒,金铁交击之声刺痛耳膜。克莉斯再次举剑,鲁鲁尔抢上一步,挡在她前面。“事关族人的存亡,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退开!”伊莎贝拉瞄准鲁鲁尔,呵斥柏莱战士。鲁鲁尔向她投去轻蔑的一瞥,梅伊吹响口哨。“柏莱种,你动她一下试试。”
混蛋,眼下个人的安危还有什么要紧!克莉斯心急如焚,几个人你来我往的工夫,凌乱的石片,甚至散落的土灰纷纷扬起。乌黑的碎石漂浮半空,彼此聚拢,像一团深不见底的漆黑浓雾。看上去,雾团比秘法伟大的开拓者更明白自己应该是何种模样。
来不及了!克莉斯迈进一大步,绕开鲁鲁尔,挥臂推开扑来阻挡的诺拉。诺拉被她一掌推飞,撞向鲁鲁尔后背。鲁鲁尔猝不及防,背负诺拉扑向伊莎贝拉。最后的机会,阻挡噩梦降临的最后机会。克莉斯双手握剑,花斑见状张开双臂,向她猛扑过来,克莉斯只匆匆瞥了一眼。瘦弱的混血柏莱孩子的攻击,她还不放在心上。
克莉斯侧身,巨剑如她在梦里,在校场中练习过的千百次一样,划出利落的弧线,剑身镌刻的纹章一闪而过,安静的空气化作利刃,低吼着斩向聚集成型的黑雾。
糟糕,糟糕,很不妙。克莉斯皱眉,酸麻感沿着指尖飞速蔓延至手臂。无形的力量围绕在石板周围,将虚空剑大力弹开。碎石片趁机拼合在一起,上面的图案似乎是座浮空小岛。
没道理,在地下,它完好无损的时候尚且能够破坏,眼下反而不行?克莉斯再次挺剑,花斑飞扑过来,她大吼大叫,嗓音失真,像个喝醉了酒的粗嗓子女人。“您不能把族人们都害死!您救过我,可马奇,鲁鲁尔也帮过您,记得吗?大家都死了,谁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们遵照光明王的教导生活,无缘无故,却要被活活烧死——”她摇晃克莉斯,克莉斯哪肯为这混血柏莱女孩收手。她推开她,花斑不依不饶,抱住克莉斯,张嘴就咬。
“别跟她废话!”被诺拉撞倒的鲁鲁尔跃起,抡起她的狼牙棒。伊莎贝拉惊呼,呼唤梅伊。“拦住她们,让她们冷静下来。”
“那得把天花板打破,让雨水浇个透心凉才办得到啰。”梅伊嘴上嬉笑,钢剑毫不留情,毒蛇一般蹿向鲁鲁尔。金铁交击,火星垂落,鲁鲁尔力大臂长,梅伊身法灵活,初次交锋,势均力敌。
太晚了,已经迟了。苍白的粗石地板上,从地下金字塔遗迹中抠出的石雕纹章化为活物,蠕动起来。黑石之间摩擦挤压,从浆糊的桎梏中挣脱出来。碎石浮空,颤抖着彼此靠近。
完了,全完了。克莉斯想要举起她的剑,但她的胳膊不听使唤。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灵魂占据,除了眼珠尚能自由转动,胸口起伏仍在呼吸,其余一切均不属于她自己。
不不不,我明明已竭尽全力,逃出那冥河一样的地方,为何会在自己家中踏上回头路?该死,这见鬼的石板,还有它可笑的预言,明明已被我粉碎,为何偏在我眼前复原?不,我是绿影庄园的克莉斯,“变革的”莫荻斯之女,帝国尉长,由奥罗拉殿下亲自册封的皇家骑士,绝不是什么末日的向导。我遇上那女孩儿,倾心于她,不过是……
克莉斯转动眼珠,望向伊莎贝拉。伊莎贝拉也在看她,她的嘴唇似乎在动,前所未有夸张的幅度让她的脸皮扭曲而陌生。命中注定。她的唇语极慢,以便每一个字都能准确无误地落进克莉斯眼里。
闪电刺目的光亮沿着敞开的地窖大门袭向室内,扰乱克莉斯的视线。强光过后,伊莎贝拉仍然看着她,只是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克莉斯恶心欲呕,炸雷落在头顶,地窖轰隆作响,犹如末世前绝望的战鼓。拼凑完成的遗迹碎片化作一股黑风,飞向地面的石板群中,填补空缺。诺拉面色潮红,浑身颤抖,喊出夜枭样的声音。
“多么动人,完美,永恒传承的秘法之声呀——快听,她优美的吟唱与转调——”
快闭嘴吧,疯女人,你分明是个连竖琴也弹不好的音痴!“太妙了,我们都要成为诺拉学士伟大发明的殉葬品,值得庆幸的是,学士也自身难保。不会有一滴墨水记下眼前发生的事,留给世间的,只有一地死尸!”
“你不明白,你太外行了。”诺拉转过脸来,兴奋的光点让她的双眼明亮得不可思议,仿佛有两团冷火藏在底下,灼灼燃烧。“这是空间的漩涡,它的目的不是杀死启动的人。我们只会被移动,被挪走,被传送,去这纹章原本要送人去的地方。”
比如说冥河这样的地方。克莉斯再要反驳,已然无法出声。黑石震动,空气发出穿透颅骨的嗡鸣。克莉斯两耳先后遭受冲击,头脑中嗡嗡作响。剧烈的耳鸣让她失去平衡,失去辨别声响与说话的能力。地窖倾斜,苍白的粗石地面,倚墙放置的高大木架,低空悬浮,忽明忽暗的黝黑石雕,全都波浪样扭转起来。克莉斯觉得自己的胃也在扭转,她张开嘴,无形的大手抓住一把腥臭,塞进她嘴里。她猛咳起来,腐臭的气泡在她嘴边破开,冰凉的液体溅上皮肤。地窖的天花板破了,雨水浇湿头脸。克莉斯奋力伸手,想要抓住伊莎贝拉,手指碰到的皮肤却如死人一般冰凉。
该死。该死的诺拉,还有她该死的傲慢,该死的狂热,该死的迁怒柏莱人的混蛋,至于你,克莉斯,你那不合时宜的怜悯与软弱,是最该浸冥河的!
第170章 泥沼
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的头好痛, 我死了吗?还是再度徘徊梦乡?
伊莎贝拉掀开眼,细雨模糊她的视线, 教她再次将眼闭上。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冰凉的手掌吓了自己一跳。脑袋又重又疼,她试着撑起身体,肘下的枯枝发出轻响。眩晕击落她的身体,她倒在枯枝丛中,木屑刺破夏季的薄衫,扎痛她的皮肤。她轻哼,随即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扶起。
“还好吗?你没有外伤,现在有没有特别恶心的感觉, 或是觉得内脏疼痛?”克莉斯的呼唤让她放心地醒过来。即便是在梦境或是冥道上, 有她陪伴也令人宽慰。克莉斯凑近,让伊莎贝拉靠在自己怀里。
“只是有点晕, 我想过一会儿会好起来。”伊莎贝拉抚摸额头, 睁眼打量周遭。她们身处野外,目之所及, 全无建筑的痕迹。洛德赛青绿的天际线消失不见,越过水色灰败的广阔湖泊与不断扩散的细小涟漪, 可以望见地平线上树木铅色的影子。它们与洛德赛那些树冠庞大, 叶片葱郁肥美的大乔木不同,枝干细长, 扫帚一样根根直立,将湖围住。
我们究竟身在何方,伟河下游附近,有这么大的湖吗?伊莎贝拉望向岸边,芦苇的细茎沿着平缓的湖岸边轻摆, 牛毛般的细雨洗去它原本的颜色。雨水也将天空冲洗干净,灰白的天际不见日月星辰,也难以分辨确切的时间。
应该没过多久,倘若失去意识过久,缺乏饮水进食,即便有学士悉心照料,醒转之际,头脑与身体都是大病一场的无力。“我还行。”伊莎贝拉挺身坐起来,握了握拳。精力随着意识的清醒迅速复苏,她摸向手侧,她的箭壶与角弓并排放在那里,沾满水珠。克莉斯一定在她之前醒了过来,将她安顿在这处枯枝叠成的巨大鸟巢上。
余人也都在。梅伊手按剑柄,由湖岸边涉水而来。她褐色的裤管自大腿以下全部湿透,不知沿湖走出多远。“您可算醒了,再睡下去,鸟窝都要被磨穿了。”梅伊语气不佳,这也难怪,一觉醒来,可供差遣的部下只剩下不好相处的卡雷一人,谁也高兴不起来。
柏莱人蹲坐鸟巢中心,相互
靠拢,像两块沉默的石头。鲁鲁尔面色铁青,将狼牙棒靠在肩头,攥着黑铁长柄的手指骨高耸,显得很紧张。听说柏莱人骨骼沉重,水性不佳,她该不会是个旱鸭子吧?看样子,偷攥她衣角的花斑也强不到哪里去。可怜的人,满心以为诺拉学士的研究能够拯救族人,到头来却自身难保。
罪魁祸首诺拉学士蹲在巨巢边缘,背对众人。“你多虑了,此处应该不是什么未知巨兽的巢穴。”她在跟克莉斯说话,身形摇晃,湖水被她拨得哗哗直响。“看这树枝搭建的模样,绝不是铁湾鳄这类笨重的家伙可以做到的。如果建造者是鸟类,附近未免也太干净,连颗鸟屎也没有。猛禽的排泄量,你懂的。要是真有需要这尺寸巢穴的巨鸟,我们应该半个身子都埋在粪堆里才对。那些骨堆不属于任何野兽,野人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