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就当此前从未遭遇过是最妥当的作法。父亲常说,对待侍从要如对待兄弟一般,为你斟茶,牵马,铺床的人,有时比你的敌人更加危险。不过小小标签,没什么大不了的。伊莎贝拉伸向左侧的白瓷罐,试图将它拿下检查。她双手捧罐,用上力气,那罐子居然纹丝不动。钉在架子上的?伊莎贝拉心下诧异,捧住瓷罐,左右转动。那罐子果然藏有机关,顺着伊莎贝拉双手向右缓慢旋转。
我究竟在干什么?左侧砖墙徐徐转动,木架上的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各色液体晃动不已,叮当声充盈地下室。阴凉的风拾级而上,轻抚伊莎贝拉的脚踝与手腕,邀请她一探究竟。
这可是别人家里。窥探主人,尤其是数次襄助的主人密室……她会生气的。不但发怒,而且要将你赶回夏宫,从此不再见你,教你在洛德赛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即便被丢进蓝宫的人造湖喂了鱼也不会有人知晓。
伊莎贝拉蹑手蹑脚,走下密室石阶。墙壁四角的立柱灯台感应到她的存在,无声点燃。陡然亮起的苍白火焰吓了伊莎贝拉一跳,她扶住粗糙的砖墙,以免从锐利的石阶上跌落。阶梯实际很短,只有九级,石室与台阶一样,毫无装饰。四个墙脚堆满瓦罐与柳条篮子,红砖墙立满木制展览架,其上的药剂与外间的看上去并无二致。唯一闲置的墙面与长桌相接,伊莎贝拉曾在黑岩堡泽曼学士的住处见过类似的摆设。那些以皮软管彼此相连的玻璃容器用来盛装研磨后的草药或者秘法药粉,从拉里萨大学士的藏书上,伊莎贝拉知道学士们有时候用火去烧,有时候又将烧瓶置于冰水中。
这是克莉斯的……伊莎贝拉扫过桌面上摊开的笔记本,她不允许自己细看,但依然轻易辨认出克莉斯的笔记。她是真正的秘法师,虽不佩戴徽章,却会制药!拜访拉里萨大学士的桑托学士可曾经坦言自己对药剂学一窍不通哩。伊莎贝拉打量长桌上奇形怪状的容器。除了最常见的大肚子细颈玻璃瓶,还有螺旋状的透明管道,拥有油壶嘴一样细长出口的玻璃器皿,玻璃漏斗,以及插满细棍的圆口瓶子。斜架起的玻璃长管中,墨色的液体凝结成水珠,顺着导管流下,滴入玻璃瓶中。
墨水吗?伊莎贝拉忍不住凑近,那东西黑如墨汁,闻起来却不像,直觉告诉伊莎贝拉它决不能吃,当然最好也别碰它。
“还想保住你那漂亮脸蛋的话,举起双手,慢慢后退。”
伊莎贝拉被弥兰达吓了一跳。她立刻举手投降,匆忙之际手指反而碰到架设玻璃管的铁架。铁器碰撞,玻璃破碎,溶液倾倒。伊莎贝拉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但它跟弥兰达一样,一碰就着。蔚蓝的火焰转瞬间吞噬长桌,照亮伊莎贝拉高举的白皙手掌。
“愣着干什么?”
“对不起!”
“道歉能灭火的话,你一定当上洛德赛消防局总长了!”
弥兰达奔向墙角,拎起硕大的粗陶罐,泼向长桌。伊莎贝拉兀自举着双掌,来不及退避,被罐中腥臭的泥沙泼了一身。湿润的黑沙将蓝焰舞动的魔爪压制下去,最后一缕蓝光沿着桌沿流窜。弥兰达赶上来,粗鲁挤开伊莎贝拉,将陶罐里最后一点砂土倾倒上去。
“对不起,我……”噢,天呐,瞧她的脸色,她一定很讨厌我说对不起……不如说她讨厌我的样貌,我的口音,我的笨手笨脚,还有我被邀请至克莉斯的府邸居住的事实。
“我不是有意的。”尽管如此,伊莎贝拉还是只能道歉。图鲁人冰凉的视线扫过她的脸,她觉得面皮被刀锋刮过。
“我想,主人的邀请当中必定不包括窥探密室与毁坏财物吧!”弥兰达搁下陶罐,抱起手臂,气势汹汹。
“我不是故意……”
“您上次登门拜访,也曾擅闯主人书房。当然了,像您这样出身高贵的宾客,难免遗忘小小的不快,我们做奴隶的,自然得充当您的手脚与头眼。”
那一定是会殴打主人,满心嫌隙的手脚与头眼罢。伊莎贝拉不敢表露不满。从弥兰达的角度来看,她所言均是事实。我总是闯祸,伊莎贝拉懊恼,一碰到克莉斯的事,我就进退失据,手足无措,现在就连她的奴隶,也把我看作心怀不轨的笨女孩儿了。
“我必须向主人报告,由她亲自处置您。”弥兰达抱臂斜睨着她,眼神犹如快鞭,将伊莎贝拉赶出地下室。梅伊与其余四名狮卫守在入口,瞥见伊莎贝拉身后弥兰达的神色,梅伊立即站到两人中间。弥兰达来不及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生生矮过梅伊一头,只得仰视她。狮卫沉默地将手放在剑柄上,弥兰达的目光飞快扫过他们,冷笑道:“奥维利亚的公主殿下冒犯克莉斯爵士在先,为她看门的小猫不分青红皂白,这就打算痛下杀手了?”
梅伊吹声口哨,双手握住腰间皮带。“哟呵,你挺能说的嘛,尤其搁在奴隶堆里。”
弥兰达明目张胆地瞪她,暗褐脖子上的细银项圈银白闪亮。“她偷进制药室,造成实验事故,烧毁剩下的染膏。作为庄园的管家与守卫,我必须向克莉斯汇报。”
“主人,”梅伊扬起食指,在弥兰达面前晃了晃,“她是你的主人,是帝国人,我们也是帝国人。哟呵呵,瞧瞧,在私人财物当中,你属顶凶狠的了,克莉斯爵士钱包里的银币可不会咬人。”
“我不是钱币!”弥兰达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她的鼻尖贴上梅伊的。弥兰达咬牙切齿,梅伊仍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只是寸步未移,握着皮带的手悄悄移向佩剑一侧。
“没事的。”伊莎贝拉赶在梅伊行动之前阻止她。梅伊并未回头,冷冷道:“她刚才的模样,可不像没事。”
“没事的,我会好好跟克莉斯道歉,她就算生气,也是应该的。”
梅伊回过头,飞快地瞥了伊莎贝拉一眼。“诸神在上,您真是我见过的最没骨气的公主。听说奥维利亚的女人不论贵贱,都要从小学习侍奉男人,到头来连脾气也消磨得一干二净,原来居然是真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至少
不全是。奥维利亚公主的尊严,还没到需要虐杀一名奴隶来维护的地步。伊莎贝拉记得弥兰达没佩戴武器,一旦动起手来,以她的个性绝对不会服输,最后只怕难以收拾。克莉斯待她,就像我对安妮一样。
伊莎贝拉的心一阵酸疼。她不再解释,转身走向克莉斯所在的医疗室。弥兰达追上来,跟在她身后,随后是沉默的银狮守卫。梅伊走在最后,一路上用她那双聪明的蓝绿眼睛打量奇怪的奥维利亚人。她一定是的。
进到医疗室,伊莎贝拉将狮卫们留在门外。她对克莉斯有信心,而弥兰达显然对她的主人缺乏认识。“您连起码的尊严都不打算维护了吗!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把你身边的,这处庄园当回事?看在诸神的份儿上,负起责任来,克莉斯?沐恩爵士!你——你的安全不仅对你来说至关重要,对你的朋友,倚仗你生活的仆人与侍从,都同等重要!”
看她握着拳头怒吼的样子。克莉斯的安全对她至关重要。是呀,你是无礼闯入她与敬爱的克莉斯爵士之间,威胁到爵士本人与庄园安危的危险人物。伊莎贝拉抿住嘴,充盈胸口的酸涩与羞愧让她开不了口。倒是柏莱女孩扬起瘦小的脸庞望向弥兰达,阳光将她紫罗兰的双眼照得晶莹发亮。
“我说过了,如此处置便可。”克莉斯剪断柏莱女孩脑后的绷带,将剪刀放回身后台面上,淡淡地说。愤怒让弥兰达的胸脯剧烈起伏,她抱起两条手臂,对主人的吩咐充耳不闻。
“比起莽撞的客人,您对主人的忤逆更加令她不满。”柏莱女孩忽然说话。她嗓音清澈,光听口音与洛德赛街头长大的帝国人并无二致。弥兰达猛地转向她,女孩毫不畏惧,与图鲁武士对视。“称职的仆人理应依照主人的心意行动。”说完,她抬头瞥向克莉斯,伤口的疼痛让她皱起眉头。“您若想每个女孩都讨好,最后只会谁也得不到。”
谁也得不到?弥兰达果然是……不,天底下哪有主人讨好床奴的道理。伊莎贝拉想起蓝宫里的露露。那女孩笑容虽然甜美,但灵魂早已死去,徒留精致而空洞的双眼。再瞧眼前的弥兰达,庄园里的帝国少年科博德甚至唤她小姐哩。一时间,伊莎贝拉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摆出微笑,然而没人在看她。
“小小年纪,跟谁学的?”克莉斯没好气,摁住柏莱女孩雪白的头顶。“伤口刚刚止血,不准乱动。”
“鲁鲁尔这样说过。鲁鲁尔说的都是对的,她可是——”
“她可是你们的鲁鲁尔,我知道。”克莉斯轻叹,笑容悄然绽放,微不可察。“你还年幼,大人的麻烦事少听为妙。你的鲁鲁尔生来便是鲁鲁尔,连喜欢的人也没有一个,却装出过尽千帆的模样。无论何时何地,鲁鲁尔都不可欺瞒族人。”
听她这样说,女孩急道:“鲁鲁尔是莱曼布勒鲁鲁尔转世!她曾亲眼见证海洋中升起风暴,族人与故土分离,被迫困在异乡。在那之前,她还活过一世。她服侍光明王,豢养神王坐骑三眼圣豹‘寂’,与死去的英灵对谈,亲自踏入过光明王的堂皇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