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娜匆忙瞥了他一眼,头顶沉重的金冠无声滑落一寸。“您这么说,可是正式应允了小妹不成婚的请求?”
“你是帝国公主,朝廷重臣,我的妹妹,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占有她们。”
“是呀,就连私生子的麻烦都为您省去了。”绯娜瞥见皇帝的浅笑,然而他始终没有正式答应下来。绯娜暗暗记下这件事,按住扶手站起来,向拾级而来托德伯爵伸出手,生了对浑浊三角眼的伯爵艰难地弯下他肿胀僵硬的膝盖,捏住她的指尖,将肥嘴唇贴在她的手指上。
“我敬爱的殿下。”表达忠诚之后,托德伯爵伸出他短壮的手臂,向皇帝新长成的臂膀殷勤介绍他身后的少女。“微臣的幼女,玛格丽特,距离她的成年礼还有两年。虽然长在老家,但屡屡听闻殿下的智慧,勇气与功勋。她为殿下的魅力倾倒,再三恳请,希望能够面见殿下。”
我的功勋?我的功勋就是成功活到十八岁,让你们有条新大腿可傍。绯娜微微颔首,操着浅笑望向少女。少女垂下栗色的脑袋,行过屈膝礼,绯娜命她抬起头来。
“你跟你姐姐相像。”绯娜打趣。少女被她的嗓音吓到似的,呆滞片刻才想起来如何微笑回应。其实她只有眉眼与长姐神似。托德伯爵的长女有对丰腴的嘴唇与乳房,他的幼女却纤细单薄,洛德赛式的低胸晚礼服让她尚显稚嫩的女性部位大片暴露在绯娜眼底。这位十六岁的尼奥显然知晓殿下的偏好,也知道她正毫无顾忌地打量自己,背诵好的溢美之词漏了几个字,显得仓促粗陋。玛格丽特每次犯错,托德的三角眼便转向她,闹得她最后不得不回望,理亏似的埋下头。
“没关系。”绯娜为她圆场。“我虽然佩戴狮子心,但并非真狮子,不会吃掉你——至少当场不会。”
甲板上虽然风声,乐曲声,人声一片嘈杂,但绯娜声气也算不小。主席台附近的贵族听了,轰然大笑。齐整的笑声中,只有来自奥维利亚的弄臣笑得十分勉强。绯娜为她安排了主席台下最近的位置,今天她身着精心挑选的青绿帝国式高叉长裙,手腕缠绕的蓝铃花形紫水晶手链一瞧就是出自珠宝大师哈尔之手,佩戴的项链却又破又旧。那东西对她来说一定十分特别。绯娜瞥见她神色黯然,手捂吊坠,一副沉痛悼念亡夫的模样。这家伙,偶尔拿来消遣虽然不错,大场面上仍旧无法指望。
绯娜扬起微笑在玛格丽特打算亲吻她手背的时候上前一步,将她搂住。“开心些,好好享受你的第一个月下盛宴。”言毕,绯娜在她脸颊印上一吻。年轻的玛格丽特未施脂粉,发丛间有股少女特有的气息,她温热的手臂在绯娜掌中微微颤抖,因殿下的热情过于激动。绯娜握了握她的手臂,假意关怀了几句,便匆匆示意司仪进入下一个环节。
“晚会开始之前,我还有一个惊喜。”尼奥父女退下之后,皇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惊喜?为了今日大典,皇帝老哥准备了藏红花地毯,加高的金漆战舰,悬挂秘法彩灯的行道树等一长串“惊喜”震慑外地贵族。这些她均事前知晓,只有现在的这一个,教她愣在当场,失去了坐回狮椅的最佳时机。眼见老哥回首与端坐后位的皇后交换眼神,绯娜有了预感,这个惊喜与己无关。
今天可是我正式成年的日子。不管怎么说,总不至于要勉强我当场与皇后共舞。绯娜的视线越过皇帝,落在皇后身上。她今天盘起黑发,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老上十岁。为了搭配皇帝的金线披风,皇后深绯的丝绸礼服同样缀有金色条纹,除却显得老气,倒也没有别的毛病。对于威尔的血脉来说,蓝色是高贵的颜色,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她理应把高台中央的位置让出来。绯娜炯然的目光扫过泽娅皇后的脸庞,皇后迎上她的视线,温婉微笑。
“按照惯例,我本该过些日子正式向诸位宣布,但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希望列位臣工能够体谅。”皇帝的臣子配合他微笑,竖琴乐手垂下双手,甲板上彻底安静下来。暮风低吟,绘有披甲雄狮的蔚蓝风帆在黄昏中微颤,宁静宽广的伟河波光粼粼,靠近海平面的昏黄落日照亮狮卫们或金或银的肩甲。绯娜转向赫提斯,暮光中他修剪整齐的短须红得泛橙,精心设计过的灯光让他的金冠,狮头扣环,垂在身后的长披风全都璀璨夺目。在世神要宣布天上的消息了,绯娜盯着她俊美的哥哥心道。
“就在数日之前,我跟皇后决定了你们未来君主的名字。我们决定称呼她为——”皇帝扬起嘴角,稍作停顿,欣赏臣子脸上的希冀。 “奥罗拉。”
“不——”
怒吼无法控制,冲出绯娜的喉咙。群臣本已抬起胳膊,将要拍响的巴掌被狮子的咆哮镇住,僵持在空中忘了怎合拢。皇帝瞥向她,抿紧唇一言不发。甲板陷入死寂,帆绳绷紧的声音悠长连绵,河水缓缓舔舐舰船彩绘的外板,发出阴湿的声响。
“你们不能——”绯娜攥紧拳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无法带给她想要的感觉,只让她握到一把虚弱的汗水。
“绯娜,我的妹妹。”皇帝移开目光,居高临下扫视甲板,活像这样就能震慑住他的臣子,阻止他们交头接耳,把公主成年礼上的闹剧宣扬出去似的。是的,都怪他,他明知我对姐姐的感情,偏偏选择这时候,就是认定我不能在自己的成年礼上跟他闹翻。我已经成为他的臣子,我的哥哥不能将我置之不理,我的陛下却可以惩罚我的愤怒。我真是太单纯,以为他真心爱护我,起码也有她的一半!
绯娜走到皇帝面前,昂首打量他。
他的眼神真奇怪,他想说什么?为什么又舔嘴唇?父亲去世以后,很少再见他这样了。绯娜仍然紧握着拳头,她不敢松手,害怕它们一旦失去控制,就会立刻拽住皇帝的领口,逼迫他低头,让他尊贵的金冠滚下高台。
“皇帝,哥哥……”绯娜的声音灼痛了帝王,他不得已垂下目光,与她对视,碧绿的眼眸像两潭生满绿藻的死水。
“总得有人翻开那一页,让它过去。”他说。
“过去?”绯娜怒极而笑。“有些人是不死的。刀剑可以摧毁她的身体,年华可以改变她的容貌,但她的精神之火永不熄灭!她不仅仅活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她也活在我的体内。她活在那些为她披挂上阵,挥剑冲锋的战士们体内;活在因她颤抖,被她降服的敌人体内。大运河的奠基石上有她的名字,蒙塔纪念碑上有她的名字,我的心里有她的名字,这个甲板上的每一个人,心里都还念着她的名字!”
绯娜猛地挥动手臂,她沉重的宝冠因此滑向一旁,但她不在乎。诸神作证,她想念她的披风,长靴与佩剑。如此一来她便可以握紧剑柄,让她的手,她的嘴唇,她的膝盖可以不再颤抖。
皇帝胸脯起伏,深深吸气,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暴怒的妹妹。“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那个时机,等待有人站起来,带领他们穿过蔓延数年的阴霾,走向辉煌的明天。”
“毫无疑问,非陛下难以当此重任。”绯娜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她甩手挥别金光灿灿的皇帝,走下红毯木梯,只恨礼服没有披风,不能让她的离去更加洒脱威风。
“都给我让开。看什么看,还有人没见过我吗?”绯娜踏上甲板,如狼入羊群。群臣被她逼退,挤在一起。伯爵的皮靴踩了夫人的露趾皮凉鞋,后者发出猪般的哼鸣;剑鞘花哨的仪式用佩剑互戳,托斯公爵镀有真金的马鹿角肩饰勾到琼斯大人的礼服肩带,刺啦一声将那翻着大波浪的白绸扯碎。琼斯大人惊呼,双手捧住胸口,礼服的肩带耷拉下来,露出她生有雀斑与细纹的肩膀。
“真是的,成何体统?这可是你的成年礼!”
“毁掉它的又不是我。”绯娜将守在主台边的凯唤过来。他穿着仪式用甲,厚重的钢板让他全身金属声不断。为了给统帅的成年礼增光,他的银甲擦得比往常更加闪亮,刺得绯娜不得不挪开视线。
“吩咐船长靠岸,我要下船。”
“可是殿下,附近并无码头,更加不会有登船梯……”
“那就用跳的!”绯娜高声打断他。凯躲在护鼻后面的脸一阵痛苦的扭曲,最后还是行了个军礼,转身执行命令。他的银披风被风推挤,紧贴住脊背,乱糟糟的毫无风度。
“我不准。”皇帝孤身立在主席台上,发号施令。绯娜以一记冷笑回敬,他绷紧了脸,抬起胳膊指向河岸。“看看岸边,全是观礼的民众,一里以内水泄不通,临岸的楼顶上都堆满了人!谁知道什么样的人混在里面?群蚁蜂拥而至之时,雄狮也要避让。”
“什么样的雄狮,连蚂蚁都害怕。”绯娜冷哼。她的目光落在凯背上,他几乎立刻感受她的视线,匆忙迈开步子,钢靴发出焦躁的声响。
“都愣着干什么,害怕了?”绯娜环顾甲板。狮卫沿船舷矗立,金银铠甲交错,拄地的长枪一般高矮,枪尖沾染暮色,肩头垂下的披风闪烁着耀眼的金银光泽。除却被河风拂动的披风,两侧船舷没有任何东西在动,原本熟铁浇铸的银甲假人被绯娜的咒语唤醒,转动脖子,面面相觑。最后站在左舷中段的狮卫率先离开岗位,移动的银甲很快汇成两股闪亮的金属水流,涌向船尾。被挡住脸的奥维利亚人也从丝绸堆里钻出来,这会儿她倒没捂胸口,老旧的吊坠让她像个偷穿主人华服的懵懂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