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有人想要她?还是借由她来攻击我,存心让我的第一桩政绩落空?或许他们想要毁掉我想做成的每件事,就像他们毁掉我的青春,夺走我的姐姐一样。
绯娜离船舷越来越近。保护伊莎贝拉的狮卫敞开他们的钢铁墙壁,她能看见伊莎贝拉的凉鞋,上面的血迹已渐凝固,长距离的拖行让它肮脏不堪。她的克莉斯在她身边,但她扭头在跟大学士争执。“太危险了,您现在就该离开!”拉里萨大学士沉默不语,但态度坚决。增援的狮卫让克莉斯放下心,她站起来,打算对大学士动手。大学士望向她抬起的双手,克莉斯握起拳头,最终还是垂下胳膊,将目光投向绯娜,寄希望于殿下的支持。事后回想起来,刺客等待的一定就是这一刻,等待她将那女孩落下。
起初状似风平浪静。帆绳的声响在头顶高处绷紧,虽已无人伴奏,但伟河仍踏准节拍,轻抚奥特号。风里的焦臭味渐渐溢散,对于粗心的人来说,恐怕难以察觉异样。保护大学士与奥维利亚使节的狮卫们仰头提防着高空,警惕的神情如出一辙。然而绯娜的双臂就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立刻警觉,握剑的五指猛地收拢,警告的言语尚且来不及出口,一道宽大的阴影便自半空坠落而下。
没有呐喊,没有金铁交击的嗡鸣声,那东西像堆绑了铅块一样垂直落下,离他最近的狮卫甚至没来及将抬起的下颌骨放下,他便落到他们中间,手持弩箭。从刺客身上拔出来的箭头直指伊莎贝拉咽喉,克莉斯来不及拔剑,抬脚朝他头颅踢去。那东西只略偏过脑袋,用焦黑的肩膀硬扛下攻击,双手仍然紧攥弩箭,向下猛刺。
绯娜听见一声尖利的嚎叫,除了那个没见过世面,满脸雀斑的小侍女,她实在想不出谁会在战场上发出如此丢脸的声音。她那身丑陋的,跟她的尖叫同样丢脸奥维利亚式棉裙,像活像一块儿被甩落的旧床单,呼地扑向甲板。刺客的弩箭刺出去了,他一定刺中了什么东西,那蠢笨侍女的嚎叫简直要将绯娜的耳道刺出血来。
“拿下他!”绯娜举剑怒喝。狮卫如梦方醒,提起长剑。克莉斯同样抽剑上撩,一根焦黑的玩意儿被她的佩剑挑起。没有热血,没有腥气,没有惨叫,刺客的断臂如同一截烧焦的木桩,被克莉斯一剑削飞。十数把利剑同时提起,剑尖一同刺向怪客。怪客失去手臂的炭色身体猛然间弹起,他像只巨大的跳蚤,跃过狮卫金光闪耀的昂贵肩甲,奥特号涂抹金粉的桅杆,将卫士们必中的锐利钢剑与帝国主人的颜面一同抛在脑后。
绯娜快步赶过去的时候,刺客已落入伟河。河面上见不到他黑色的身影,伊莎贝拉染血的脚,连同雀斑侍女丑陋的姜黄棉裙,全部消失不见。侧舷五米开外,灰白的泡沫不断翻涌,河水冒出白烟,而后是不寻常的嘶嘶声。克莉斯爵士抛下佩剑,翻过侧舷,纵身跳入河中,向那片冒出气泡的黄绿水面游去。
第158章 月影深处
马特深吸一口气, 摸向颈间项链,银链被体温捂得温热。他提起链子, 捏住末端的饼状吊坠,按下暗扣将它拧开。吊坠中心的月相圆盘旋转翻起,露出侧面的暗色插孔。马特将它对准铁门正中凸起的浮雕。门上的月神救难像通体由熟铁铸成,雕像上,苏伊斯披云戴月,现身中天,敌对的士兵停止争斗,仰面望向女神,垂下的剑尖尚在淌血。
马特将插孔套入骑士的宝剑。他仰面向月, 右手握剑, 左手抓住敌人的头颅,虽然只有背影, 但却是群像中最强壮坚毅的一个。马特手腕用力, 藏在吊坠中心的机关咔哒轻响,铁门内的齿轮随着他拧动的手腕隆隆转动起来, 回声在阴湿的岩壁间来回传递,恍如野兽正躲藏在隧道深处, 咆哮低吼。铁索将门板向上拉起, 几乎凝滞的沉闷空气扑出隧道,马特立马屏住呼吸。他一直觉得底下的空气有股子墓土味, 让他很不舒服。
“你们就等在这里。”他伸出手,沐官双手递出火把,将它塞到马特手里。他很紧张,单薄的胸膛起伏不已,嘴旁挂有一圈毛茸茸的汗液。汗珠被火光照亮, 反射出晶莹的散碎光芒。
“你该觉得荣幸。许多神官侍奉苏伊斯一生,也不见得能获此殊荣。”马特斜睨着他,淡淡地说。少年用力点头,脑门上的汗水因此滑落,流到他乌黑的剑眉上。他是大神官的沐官,距离高等神官之位尚且遥远,因此只剃了头,眉毛还留着。他该永远留着它们,马特心想。男人可以没有头发,但若失去眉毛,可就跟俊美永别了。“若我呼唤,特准你们下去,否则,一个指头也不能越过这道门。”马特背对洞开的旋转阶梯,他的嗓音沿着石阶坠落,回响让他听上去比往常更加威严浑厚。被他唤来侍奉的六名神官均合拢双掌,口诵苏伊斯,俊俏的少年沐官也像模像样合起掌,用他稚嫩多汁的少年嗓音念道:“愿苏伊斯保佑。”
“苏伊斯保佑你,我的孩子。”马特并未合掌,他转过身,独自踏入石阶通道。一级级陡梯螺旋向下,深入光芒不可及的深黑中。起先,马特的草鞋踩在粗石台阶上,他沙沙的脚步声与间或翻卷的焰火一同为他作伴,让他尚且不那么孤单;行到中段,从地面上运进来的石料业已穷尽,他不得不告别那些曾经接受月光爱抚,残留世间暖意的石料,步入不见尽头的暗沉中。脚下越来越滑,细腻但冰冷的乌黑石块代替粗糙的普通石料。马特不得不加倍小心。他将火把换到另一只手,右掌贴住石壁,帮他稳住身体。他的左侧无遮无拦,黑暗犹如一根巨矛,由地心伸出,阴冷的风盘旋在它周围,几不可闻地呜呜低鸣。
“冥河中得不到救赎的哀嚎。”大神官是如此认为的,他当真如此认为吗?马特停下来,想要裹紧僧袍,但却无手可用。今日不见信众,为了保持神官必要的纯洁,他只穿了一件长及脚背的白棉长袍。棉布因为汗水贴住他肩胛,冥鬼的哀嚎让那地方又湿又凉。
倘若我有大神官一半的勇气。马特暗叹,重新抬起腿。这些黑石是否真的接通冥道他不敢确定,但它们一定是诸神的馈赠,只有神官,只有信仰坚定,灵魂纯洁无影的神官才能安全进到这里不被吞噬。而地底深处的那间暗室,以及它所蕴含的神力,非最勇猛最圣洁的大神官不可承受。
我若能有大人一半坚强,便能为他承受更多。我能在密室外为他持诸月祷文,让他心神安定,置身极暗也能支撑。
马特的草鞋沿着黑石滑落,被冥河阴风扰动的火苗不住跳动,石壁上他拉长的影子也晃动起来,像一只纯黑的活物,企图挣脱主人的束缚,扭动肩膀要逃进完全的黑暗中。马特心中忐忑,却不能作出影子一般的逃避姿态,也不敢行得更快。
今日的满月业已垂落,伟河上的航行闹得满城风雨,就连月丘外帐篷里的信众都跑进城里去了。据说在断臂街上,流言以铜币论条售卖。月神在上,神谕中的疯狂来得比想象的还要迅猛。
愿他成功,愿他留住明月的晖光,让信仰与安定驻留人间。马特在内心合十,为大神官祈祷。他默诵祷文,逐渐步入冷与暗的核心。手中的火炬成了彻底的萤火之光,黑暗自上方倾轧而来,也从深井中伸出黑色的手指,拨乱火光与心神。
今天之前,马特只下来过两次。
虽然构造简单,这座探入深渊的回旋石梯仍给他深刻的印象。他记得螺旋阶梯的尽头有一小片空旷地带,由筑梯的黑石砌成。数十步开外,便是密室紧闭的石门。马特迎接过两次它的开启,从未在其中瞥见灯光。但今天不一样,石梯底部如有实质的浓黑仿佛沾染疾病。马特留心走了几步,终于明白那是烛火枯黄的颜色。如无意外,大神官绝不可能在密室中点火。马特惴惴不安,加快步伐。火炬的焰尾在疾行中拉长,那欲逃入暗处的纯黑影子紧紧撵着他。他强健的心脏咚咚跳着,草鞋与滑腻石阶的接触越来越短暂,与此同时,通道底部明暗不定的烛火也在变亮。
马特从未觉得光明如此叫人恐惧。他先是瞥见那处极小的空地。烛光让细腻的黑石泛出乌金色,有东西从密室中泄露出来,薄雾让黑石结了白霜,更多的雾气仍在吞吐。马特推断密室石门未闭,尔后猛然间意识到,那是大神官,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石门前结了霜。马特几乎跑起来,他右手离开墙壁,视线在平台的空地上搜寻,没费多大力气,就在烛台旁发现大神官苍白的背影。
他蜷缩身子,面朝石室,呼吸结霜。“大神官大人。”马特呼唤,声音止不住颤抖。他的大神官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回答,指向石门。他的广袖被火光染得焦黄,手臂虚弱得不可思议,居然无法支撑自己的手指。
“大人。”马特情不自禁又唤了一声,仿佛能从呼唤之中汲取力量。顺着大神官的指示,他瞧见密室石门裂开的缝隙。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重的门扉,造门的黑石比他半个小臂还要长,不详的风声从里面钻出来,气流扑上外间石壁,发出阴森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