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假设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危险果然成真,就算你神经质的担忧真的应验……
克莉斯钻出纱帐,坐在床边。她垂下双脚,脚心的汗水立刻将地板沾湿。
四大军团都做不到的事情,西蒙大学士都保护不了的人,你凭借一柄剑,一双腿,又能改变什么?
她站起身,弥兰达敲门进来,臂弯里挂着她那件只在出席重大庆典时才穿的丝质长袍。弥兰达的手从银灰的袍子里伸出来,中指与无名指缠着纱布,血迹透出来,是刺眼的红。
“怎么弄的?”
“完全按照帝国法子,挂起来用热蒸汽烫过,再配上香薰。既然你没吩咐,我只好按自己的想法挑。放心好了,味道很淡,闻上去像薄荷。”
“我是说你的手。”
“这个?”弥兰达不经意地转动手腕,“切面包的时候走神了。”
克莉斯的眉头皱起来。不知道眼前的图鲁武士有没有意识到,对于她来说,犯下这样的错误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像你。”
“我知道。”弥兰达垂下眼皮,看上去有些疲惫,“今天的你,也不像是你啊。”
克莉斯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双腿,这才发现睡裤完全泡在汗液里,湿哒哒地黏在腿上。醒过来这么久,她居然没能发现。“我也走神了。”克莉斯抬起头,噩梦让她身心俱疲。“我精神恍惚。我该怎么办,弥兰达。”
天空是灰蓝色的,或者说,不久之前它还是的。紧随破晓后第一束照亮木柴人肩膀的阳光,那肚子里装满火油的玩意儿轰地烧了起来。
洛德赛业已进入她炎热的夏季,扎起草人的木柴与稻草很干燥。柏莱人为这一天筹备良久,诺拉想起那些晒在茅屋顶上的牛粪团子。他们不是因为木柴稀缺才不肯生火,或者说,被囚禁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理由在这里,他们需要在这个月圆的日子里,按照鲁鲁尔的要求,在她的院子前面——也就是村落的中心——竖起这只两层楼高的木柴人。
诺拉仰头观看柴火人肩头跳动的橙黄火焰,燃烧产生的热力将她的视线扭曲。风里都是呛人的味道,烟雾扑上她的脸,迷了她的眼睛。她想拭去泪水,双手却被绑得结实,动弹不得。
“喂,丫头。”她呼唤看守她的花斑,女孩斜睨了她一眼,立刻转回去,继续注视围住火人的族人,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凝重与肃穆。
是该郑重点儿,今天升起的太阳注定是不凡的,伟大的秘法师破例赞同不识字的柏莱女孩。无伤大雅,真相乃是秘法的信仰。诺拉迎风流泪,将目光投向火人边的柏莱人。
柏莱人大都面容深刻,无论是从纪录中读来,还是亲身与之接触,诺拉都没有发现他们有说笑的先例。幽默,诗歌,音乐,绘画,所有一切让大陆人热衷沉溺的娱乐方式,都与巨人的族类毫无瓜葛。以他们搭建屋舍的粗苯手法看来,诺拉甚至怀疑打造乐器对他们来说是太过精细的活计,但在眼前的火人祭祀上——诺拉自行取的名字——居然有人在演奏巫乐。
一定是某种巫乐。诺拉努力摆脱眼泪的干扰,尝试将从未记录在册的柏莱乐器瞧得更清楚些。
跟图鲁人一样,鼓被大量使用在巫乐中。诺拉能看见一对手鼓,夹在臂弯里的扁鼓,及膝的细腰鼓,以及需要两个大陆人才能挪动的沉重大鼓。这些柏莱鼓全都漆黑如夜,音色各有高低,但没有一只听上去是皮鼓,反而颇有金属之声。演奏者均以手击鼓,神色木然,像一尊尊古板的铜像。
鲁鲁尔被乐手们围在正中,面对燃烧的火人,背对诺拉。即便是离火人最遥远的诺拉,也被烈火烤得面皮发紧,嘴唇干热,而鲁鲁尔站在距离火人不过十几步的地方,踩着鼓点扭动她的肩膀与手臂,却披了一身鸦色的蓑衣。事实上,诺拉怀疑那玩意儿真由鸟羽制成。烟熏火燎之间,她隐约瞥见蓑衣的肩膀戳出几根覆羽,明亮逼人的火光为鸟羽勾勒出亮橙的轮廓。鲁鲁尔猛地高举双手,她左手握有一根动物腿骨,背心正中,画了一个潦草的圆圈,墨迹黑红,仿佛残留的血迹。
说不定真是血书。
野蛮人的巫术常相信血有特殊的力量。治疗失忆或疯病时,图鲁巫医会让病人饮下掺有海豚血的药酒,认为可以借此得到鲸神的力量,让病患被吞噬的心智重返人间。
重返人间。这个字眼如同涟漪,在诺拉心底扩散。被缚的是她的身体,可不是心智。她思维迅捷,重复已有的想法,对她来说非常少见。
一定是那些鼓,不,是那支腿骨上的铃铛,确切地说,是它们混合而成的这首巫乐的缘故。诺拉的太阳穴隐隐跳动。那些黑鼓绝非寻常材质做成,鲁鲁尔摇晃她的羊腿,穿骨而过的小铃铛响声不断,微小的,涟漪样的波动随即从那些鼓里蹦了出来。
鲁鲁尔开始用古柏莱语念咒,其中好些字诺拉从未听闻过。她推测这是一首战歌,或者要为什么人送行。一串接一串的古老巫语中,“挽弓”,“鏖战”,“诀别”等字眼反复出现。原本低沉的气压在鲁鲁尔悠长的颂歌中变得更为沉重。将巫乐手与鲁鲁尔围起来的柏莱人面色阴沉,壮丽的火光在他们深陷的眼窝中投下浓重的黑影。窘境让许多人的脸颊凹下去,他们衣衫褴褛,海风卷起燃烧的灰土与火星,在他们松垮的斗篷间游走。
所有人向日葵一样朝向他们雄伟的篝火,没有人交谈,更没人在笑,就连孩童也是一脸凝重。花斑跟几个与她年纪相若(起码诺拉这么觉得)的少年人一起,守在圆环最外围,看住被绑在凳子上的诺拉。
这些少年都不是纯种柏莱人,所以他们才被排挤在柏莱圆环之外,跟我这个异族呆在一起。既然不放心我,为何将我绑来观礼?大可以将我塞回那个坑道,只需最简单的禁绝纹章,就可以把这些火光,烟雾,奇怪的鼓乐完全隔绝。虽然尚未见识鲁鲁尔镌刻纹章,但诺拉清楚,她做得到。
巫乐在她的疑惑中渐入高潮,两名鼓手换了演奏手法,不时拍响黑鼓的金属边缘。身披黑蓑衣的鲁鲁尔踩着鼓点,一步步转身,面朝诺拉。衣衫褴褛的圆环为她让开道路,羊腿骨在她手里倒转过来,长骨的末端被细心处理过,锐利有如矛尖。
白发披散的鲁鲁尔攥着她骨做的短矛,郑重其事地朝诺拉走来。在场的所有柏莱人都为她的行动拜服,向她单膝跪下,就跪在臭不可闻的烂泥里。
“异族。”鲁鲁尔手持骨矛,嗓音沙哑,几乎不是她自己的。
见鬼!诺拉扭动屁股,想要挣脱麻绳,无奈绑得太紧,逃脱不得,反倒失去平衡,栽倒在院落的硬泥地上。
“真理之舌,光明王之子,执著的莱曼布勒,居然使用活祀?!”诺拉努力挺起身子,结果差点抽筋。“灾变纪已经过去两百年,你们居然还使用活祀?!”诺拉尖叫,吸进一大口尘土,猛烈地咳嗽起来。
第156章 成年日
金漆夺目的奥特号行驶在珠宝,丝绸与多彩的秘法灯光组成的璀璨海洋中。甲板上到处是人,身披绸缎,佩戴宝石的贵族们菜贩一样挤在一起。从绯娜所在的船尾高台望过去,他们卖力讪笑的油脸全部贴在一起,仿佛小贩篮筐里的杂烩菜饼,分不出彼此。乐手抬高铜号,吹出高亢的曲调,司仪声嘶力竭,努力压过叽叽咯咯的嘈杂贵族,将手中的礼物名单报给业已成年的帝国公主。葛利在司仪的嘹亮的嗓音中一躬到底,随即又生怕他仰慕的公主殿下忘记自己的容颜,撅着屁股抬起头,笑得露出大白牙。
为了摆脱暴发户的名声,谋求一个御前席位,艾切特家可谓不遗余力。迟钝如葛利,终于也敲掉了他的大金牙,只是新嵌的假牙太白,仍旧刺眼可笑。绯娜懒得动嘴,挥了挥手掌,示意司仪唤上最后的觐见者。
按计划,熬过这波,船上的公务就只剩下接见尼奥家的三角眼。随后乐队将再次演奏,仆人们呈上冰镇美酒,新鲜水果,刷了蜂蜜的烤鸭,野兔,嫩鸡翅膀。然后我得陪老哥游览一圈甲板,在向两岸的民众挥手之后,就可以找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好好喘上几口气。
绯娜眼角干涩,沉重的王冠让她颈背僵硬,麻木感一直延伸到腰眼上方,她却连动动脚趾头也无法如意。自打乘坐銮舆从蓝宫出发,她已换过五套礼服,身上的长裙是它们之中最轻薄的。黄昏微温的河风透过镂空的腋下,吹拂她的白缎抹胸,外裙丝线交会的节点镶有无数细碎的青金石,船尾秘法灯光的照射让它们熠熠生辉,无数双眼睛聚焦在她的光芒上,观赏她干涸的微笑,借以维持他们脸上更加虚伪的假笑。
“就怕你会闷,我特准他们多带了女眷。”绯娜的皇帝哥哥察觉到她的不满,微倾身体对她耳语。今天她是主角,因而与皇帝并排坐于船尾的高背椅上。她俊美的哥哥红发向后梳拢,戴了一顶更加沉重的皇冠,雄狮昂首坐在金冠正中,蓝宝石做成的眼睛不知疲累,始终如一地注视着它的子民。“你已正式成年,只要你愿意,她们都乐意为你效劳。”皇帝搁在狮头扶手上的手掌竖起来。他钴蓝的锦衣艳丽刺目,金线交织的长披风越过扶手,一直垂到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