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到了这地步呢!
谢灵欢重重地叹了口气,走近花清澪,不顾他的剧烈挣扎,强行把人抱在怀里。花清澪挣扎时抽出了红罗伞,艳丽的红色伞面在谢灵欢后背飞速旋转,只隔着一寸,却悬悬地不肯刺入。
就像是,就连伞的主人都在迟疑。
红罗伞内六十四柄细剑寒气摄人,剑锋虽然没刺入,杀气却将谢灵欢身上的雪色云锦衫片片撕裂。层叠而又繁复的裂纹,宛若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谢灵欢将头埋在花清澪肩窝,痛苦地道:“清儿,我知你有许多事瞒着我,我……也有许多事瞒着你。你我之间隔着的并不是私情,也从来都不是私情。你要信我,除了你以外,我从不曾对任何人、仙、妖、魔动过心,更不曾许诺过谁。你修极情道,我也修极情道,若是我欺你负你,不须你亲自动手,此方天地便会将我从此抹除。清儿,你信我!”
“身死道消,很可惧吗?”花清澪咬牙冷笑。“你不须说这些来哄我!”
谢灵欢再次沉默。足有十息后,他突然沉声问道:“清儿,你当日是为了什么入魔?”
花清澪眉间剧烈抽搐,控制红罗伞的指尖也不断痉挛。啪嗒一声,红罗伞蓦然坠地。
地宫内香烟缭绕,谢灵欢的声音里也像是藏着迷雾重重。
“清儿,你当初是为了谁入魔……是那个梦,对吗?那个梦中人,他是谁?”
第44章 折枝词一
谢灵欢把梗在心里的话问完了,却又眉头跳了跳,紧紧咬住嘴角肌肉。也等不及花清澪答他,仓促地抬起头。“先取骨。”
花清澪睁着血红双眸望着他。
“不是说鱼妖体内有你的七块残骨碎片吗?咱先取骨。”谢灵欢顿了顿,又哑声道:“至于这些陈年旧事,且容我缓一缓,待北俱芦洲明德朝的案子了结,我带你一同去三十三天。”
“又是去见那位帝尊?”花清澪愤怒地尖声冷笑。“你既然桩桩件件都听他的,那你去同他过日子就是!没得来招惹我做甚!”
……敢情他瞧上的道侣,居然这么小性子。
谢灵欢欲言又止,痛苦中多掺杂了些不合时宜的惊异。他边开口哄人,边脑海里万马奔腾。“我不同他过。我与他,本也有些冤仇。清儿,咱先帮你复原了情根仙骨。”
谢灵欢眼尖,见花清澪两道青翠色长眉又蹙尖了,立刻打岔。“我要锁了这鱼妖的三魂七魄带回幽冥,你可有意见?”
花清澪一怔,眼底血色仿佛被外力震散的血块,往四周漾了漾。
谢灵欢立即一鼓作气。“那我就取魂魄了啊!你且只管着取骨,去掉魂魄后的肉.身随你怎样折腾。反正他这具肉.身也毁的差不多了,就算没撞在你我手里,不出二十年,也是要衰亡的。”
趁着花清澪眼底血色再次飘忽的瞬间,谢灵欢暗自扣指,快速地打出摄魂咒。三缕颜色各异的幽魂从鱼妖体内逸出,随后是杂色的七魄。
“好了,哥哥你现在可以放心施为了。”
谢灵欢恢复了嬉皮笑脸,从花清澪身边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噗地一声,袖底扔出一个开口的小指粗细的琉璃瓶。琉璃瓶瓶口朝下,斜斜地呈斜角飞到空中,将鱼妖朝云的三魂七魄尽数收入瓶子里。
从谢灵欢袖底飞出枚瓶口软塞,软塞套住琉璃瓶,立即严丝合缝儿地盖上了。
谢灵欢探手将琉璃瓶抓入掌心,笑嘻嘻地道:“哥哥,该你了。”
花清澪认真地蹙眉思考了一瞬。和谢灵欢刚才一样,他也对自己挑选道侣的眼光产生了怀疑。就像是从不曾认得过的一般!
就谢灵欢这种翻脸快如翻书的速度、随时随地都能笑嘻嘻地、恬不知耻地喊他哥哥的无赖程度,寻常人想遇都遇不见!得打着灯笼来寻。
所以当初在瑶池畔,他是怎么瞧上谢灵欢的?总不能就是因为替他擦过泪、拭过血?
又或者,是因为仙洞内那种不可控制的源自元灵的悸动?
他为什么……会为了谢灵欢感受到悸动呢?分明他从来没体验过情动的,在见到这人后,为何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牵引着走?
就像是一种业力,或身不由己。
“快取骨啊!”谢灵欢居然还在耳边催促他。
花清澪垂下眼皮,不知不觉间,眼底血色也淡的差不多了。“还取甚?他的魂魄里就缠着我的骨,你没见方才装瓶时,有些许惨白的碎芒?”
“哦——!”谢灵欢眼珠子一转。“也就是说,本王只须收着这个瓶子就行了?”
“嗯。”
“那就回家吧!”谢灵欢笑着藏好了琉璃瓶,牵起花清澪的手。“走,家里睡的香吃的好,澧泉酒也备的足足儿的。”
花清澪没动。
他挑起眉尖定定地看着谢灵欢,唇边挂着抹薄凉的笑。“家?”
“于北俱芦洲,青苑。那就是你我二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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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路迢迢,也不过是倏忽一抬脚。回去北俱芦洲时,却反倒慢了。
花清澪想了想,对这片云梦泽深处多了些疑惑。
“我想再看一眼云梦泽。”
“好。”
谢灵欢抬袖挥了挥,地宫万年燃不尽的油脂灯内灯芯闪烁了两下,又再次灼灼。青烟雾霭稍薄,那一瞬,从灯芯里隐约能见到繁复的符箓咒语。
箓能召役鬼族将军,箓中不仅载其名讳、所率神兵数,且述其形貌、衣装武器,并召符,典型地表现了箓的形制。
这个是铭刻了渊主身份的箓,就算认得,他也须使唤不动。
花清澪默默地只在心里记下符咒,又默数脚下青砖排布的八卦位。约略地与渊狱内谢灵欢那座王殿的符文比对了一番,又记起些许久远的记忆。但是太飘忽了,仿佛有道光在他眼前闪过,但是光隐藏在雾霭中,窥不分明。
雾霭太重了。
在他那个蹊跷的道梦里,雾霭中似乎也是遍布符箓禁制。那雾气里头的箓,写的又是谁的姓名身份呢?
“走吧哥哥,咱们一起回家。”谢灵欢笑着牵起他的手,顿了顿,又刻意道:“便依着哥哥的意思,慢慢儿地走。”
他说慢,就当真是一步步,并肩而行。
两人都是雪色云锦衫儿的美少年,走在青烟雾霭中,脚下腾腾的,似鬼,又似仙。那场绵延了万年的梦中,也总是有这样散不尽的经年的雾。
耽搁了万余年,他总是参不破那个蹊跷的梦。
花清澪从地宫里头出来,回望无尽青烟雾霭中的来处,蹙眉道:“那处聚魂棺,你从何处寻来的?”
“幽冥界什么宝贝没有。”谢灵欢不以为意地挑眉笑了。“你要喜欢,夜夜在里头睡觉都成。”
花清澪一噎。
听说世间流行送情人玉枕,轮到他倒好,他家道侣要送他一具棺材。
“不要!”
“这可是具宝贝!”谢灵欢依然在不开窍地游说他。“你看,躺在聚魂棺内不仅适合养魂,更能助哥哥你的灵息与冥气转换合二为一,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呢!”
“那你送给旁人去!”花清澪没好气地挑了挑眉,冷声道:“你送我的东西,还不值兴我不要?”
……得,又和他使小性子。
谢灵欢摸了摸鼻尖,待花清澪回过头继续赶路的时候,他又假装不在意般,闲闲地道:“在青苑内哥哥也总做梦,既然不要聚魂棺,那……可要我陪着你睡?”
花清澪冷哼一声。“不要。”
“哦。”
谢灵欢又摸了摸鼻尖。
从地宫到云梦泽地面时,凡间的黑雨已经连绵地落了一个多月,处处积洼泥地,水面上漂浮着从巫山宗门冲下来的断木残梁。偶尔也有尸首挂在树杈间,仔细看,泡肿了的面目依稀有几分面熟。
大概就是他们下地宫时,曾开口向他们求救的巫山宗门弟子。
花清澪脚步顿了顿。
他们两个有灵力护体,走在水面上踏水无痕,于凡间修仙者而言致命的洪水,对他们几近于无物。但是这场黑雨,却冲毁了整整十座巫山。洪水中,一切生灵都不能幸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北俱芦洲本就是修仙圣地,于凡人而言十分不利于生存。高山峻岭中,就连可种黍米的田地都是依傍于山,几代人开垦出来,梯田内也只能种茶树。
米?水稻是不成的。就连耐活的高粱米都不行。
这场黑雨倒是毁了云梦泽一处修仙宗门,死去的,都是凡人修仙者。
花清澪沉吟不语。黑雨连绵地飘堕,黄浊泥水沿着山体轰隆隆地冲刷,乍一看,又很像是黄泉水。
“可犯不着同情他们!”谢灵欢却误以为花清澪又动了恻隐之心,忙道:“哥哥你别瞧着这些人死状凄惨,其实这个宗门与合欢宗差不多,都是走的采.补路子。但凡有天生灵物,或是寻常人家天赋异禀的好苗子,都叫他们抢来献给掌门。掌门用剩下的,就合宗共同。这里头乌漆嘛糟的,什么都有。”
“这些人死后,”花清澪眉尖一动。“会下地狱吗?”
“去我幽冥第三洞?”谢灵欢忍不住笑了。“厌落才不要他们!这些人死后,大多化作伥鬼,与山间野兽做了伴,山精野兽要吃人时,他们就化作人形去引落了单的赶路人。若是地势实在偏僻,补不到血.食,他们也会翻山越岭,去往别的地界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