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谢灵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足有十息,随后笑了笑。“好。”
谢灵欢大张着手,面朝向他退出内舍。临走前,似有意若无意地,瞥了眼斜斜插在白玉美人觚里的那枝血娑婆。
这枝血娑婆在云梦泽被花清澪凑近吹落过一次,但是眼下,花枝分明更艳丽了。千堆红雪积压在枝头,赤色如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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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欢退出后,花清澪独自抱臂立在桌前。几案上斜插花枝,余下什么都没有。
因为那人走了,反倒凸显出一室落索。
花清澪正立在那里发呆,猛地从碧纱窗外传来谢灵欢清脆的呼喊声。“哥哥!忘了有个东西给你。”
花清澪扭头。碧纱窗外,谢灵欢笑得无邪。
噗地一声。
谢灵欢隔窗扔来本账册,直直地掉入花清澪怀内。花清澪低头看了眼,耳内听那人又笑道:“这是咱家账册,哥哥你先看看,省得你老担心我在外面搞花头。”
……说的好像他是那人的内人,专管查账,还得担忧自家郎君出门胡搞似的。
花清澪唇角勾着抹浅淡笑意,在他自家都没察觉的时候,眉峰那点子愁已经散开了。入怀的账册是墨蓝色底子,用线订好,字迹整整齐齐。居然是梅字簪花楷。
账簿上写的都是明德朝年间的事。
按照谢灵欢提供的账簿,他们如今是藏在青苑内扮作运盐的景氏皇商。自从明德朝颁布开中制起,盐引便成了市商与皇族权贵之间的引子。手握盐引的商人,又分为内商与边商,景家便是与朝廷分利的内商。内商控守支,大可虚报粮仓数字,然后套利盐引,再以垄断性的盐价牟取暴利。
开中制走到明宗帝时,已经从底子里都烂掉了。所谓内商、皇商,基本都不再负责粮、米、马、帛、铁的具体市易。这些货物到底有没有送到边关,边商们说不清,边关守城将士们就更无从查起。
账簿往后翻,都是历历罪证。谢灵欢详细地列出了人名、官职、籍贯、所贪墨的金额与货物。这本账簿,既是阳世朝廷所谓的罪证,也是幽冥地府的铁案供词。
花清澪手指轻拨,阳世人看的官衔财禄是用墨汁写的,罪证与刑罚却是用冥气显现。字迹隐藏在墨汁后头,刑罚皆条目分明地列在官禄后头,偶尔还会加上一两句批注,讽刺的很。
记在账簿上的人,下了黄泉后,怕是都落不着好。须受那厌落的发落。
花清澪手握账册,沉吟了片刻。像谢灵欢目前的身份,可自由出入权贵家。进皇宫,也没那么难。
但是他为什么要进皇宫?
抬头再看,碧纱窗外那人已走远了。遥遥地,听见那人在院子里与伙计们说话,检点货物,似乎当真想要进宫。
呵!真稀罕。
花清澪随时把账簿搁在案头。当夜他再次和衣而卧,在内舍幽幽的暗光内,案头那枝血娑婆安静地盛开。他于半梦半醒间,果然又见到了万年前道梦中的人。
无尽青烟雾霭中,那人隔着雾、也隔着水,正在漫然高歌。歌词源自于上古,佶屈聱牙,只能勉强听出是首游吟的叙事诗。
那个人歌声倒是极其动听的,远超过他数万年听过的所有。
“喂!”花清澪在梦中赤脚淌水走向那个人,拼命地朝他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却像是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云雾遮住他大半个身子,只有肩头以上的一张脸,还是背对着他。
花清澪再次大喊。“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总缠着我不放?你想要什么?”
脚下云雾都化作了水,浩浩大川一样,从腰部以下都被水困住,举步维艰。青烟散了些许,随即又卷着新的云雾缠住脚。总像是隔着什么,这段距离,他走了万年,依然走不到那个人身边。
“喂!”花清澪终于有了怒意。“倘若不把话说清楚,从此后,你就不须再来找我了!”
那个人终于缓缓地转过脸来。
在雨雾水声中,响起细碎的窸窸窣窣声,有玉珠轻动。那个人居然戴着十二冠玉旒,面目在玉旒后若隐若现。“清儿,你方才说什么?”
这是花清澪第一次在梦中与那个人正式对话。
花清澪捏紧手指,藏在袖底的指尖不断痉挛。他扬起脸,朝云雾深处那人又愤然喊道:“你误了我,也毁了我,你究竟想要怎样?”
“孤何时毁了你?”那个人声音清脆,带着显而易见的诧异。
居然还想抵赖。
“呵!”花清澪攥紧了袖底苍白指尖,冷笑道:“你引我入瑶池,在瑶池底,却让鱼妖毁了我万年道行。”
“关那只鱼妖什么事?”那个人越发诧异了,抬起手,青衣与雾霭几乎融为一体。“孤不曾引你去瑶池。”
两件事,那个人都抵赖的干干净净。
愤怒堵住花清澪的喉咙,他喘着粗而沉的气息,噎了许久,才忿然指责道:“你撒谎!”
“我没有。”
那个人终于不再自称为孤。他从雾霭中站起身,一步步朝花清澪走近。十二冠玉旒后的眉目越来越近,就快能看见全貌时,他却蓦然驻足。
“你到底是谁?”花清澪丧失了耐心。他现在只想驱逐这个人。这个从万年前一直缠着他不放的人,已经再没有意义了。
这样漫长而又痛苦的万年流放,他受够了!
“我不需要你出现,”花清澪愤怒地道:“我也不需要你再来解释什么。你,请你滚!”
那个人怔怔地望着他,十二冠玉旒簌簌轻振,片刻后,他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清儿,你还是老样子。就连让人滚,都说的如此优柔。”
那个人又走近一步,抬手轻抚花清澪鬓角冷汗。“你这样优柔,若是没有孤护着,还不定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
“你护我?”花清澪扭开脸,奋力地从他指间钳制中挣开。“笑话!我之所以有今日苦难,都是你害得我!”
在花清澪认为是控诉的话语,落入那人耳内,显然变了味。那人怔怔地笑起来。“清儿,你居然同我撒娇。”
“……滚!”
花清澪怒极,双手往前一推,整个身子前扑,想要把那个人推出梦境。不料脚下却一空,哗啦啦水声淋头,云雾从天幕中坠下来,沉沉的,就像是一大块淌着湿汗的棉布兜头裹住了他。
“啊——!”
花清澪手忙脚乱地挣扎着坐起身,内舍依然没点烛火,朦胧夜色从碧纱窗外泻入几缕。窗外有雨声潺潺。
这是个雨夜。
他居然在这样缠绵的雨夜里,梦见了那个人。这次,那个人还在笑着调侃,说要护他。呵!
花清澪凝神静气,又闭了闭眼,这才察觉到浑身湿的就像刚才雨水中捞出来。啪嗒,鬓角冷汗落下,洇湿了压在膝头的素色蚕丝被。
他屈起右腿,坐在床头。在一片茫然与懊恼中,神识无意间放空,越过庭院,穿墙过户时居然下意识在寻找谢灵欢。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谢灵欢。
谢灵欢站在明德朝小太子朱聪懿面前,居高临下地负着手,对墙角赤着脚缩成一团的朱聪懿道:“夜半三更,你不读书、不习武、不安枕,却是偷偷摸摸地在学习摄魂符?谁教给你的邪术?”
朱聪懿披着头发,被抓包后,拼命咬着下唇不说话。
谢灵欢正待要再批评朱聪懿,突然意识到什么,探手往后一抓。远在自家精舍内的花清澪却猛地一惊,就像是被他那一抓,抓在了心口,胸前衣衫都掉了,那只修长冰凉的手径直落在了他肌肤上。
隔着月色般皎皎的肌肤,花清澪心口狂跳不止。
谢灵欢挑眉,慢慢地转过身来,唇角挂着抹奇异的笑。
花清澪顿时恼了。虽说隔着青苑屋舍,但彼此神魂皆触手可及,这人实际上正在当着小太子的面公然调戏他!
“胡闹!”花清澪不知不觉脸涨红了。
谢灵欢唇角笑容越扩越大,他负着右手,左手依然轻拢慢挑地刺.激花清澪,口中一本正经地对朱聪懿道:“我今日要入宫去交割货物,待我从宫里头回来,我希望看到你能站在我面前,完整地告诉我……有关于这张摄魂符的始末。”
朱聪懿脸色苍白如纸,头又往乱发里埋了埋。
谢灵欢弃下他,转过脸,星子眼雪亮。唇瓣微张,似乎无声地喊了一声——
“哥哥!”
第46章 折枝词三
谢灵欢穿廊过院,施施然地提着盏灯来精舍见他。
花清澪庆幸自家早有预备,至少外衫儿披好了。但他也只来得及披衣!手指还搭在腰带上,墨色长发轻垂,两条雪白笔直的大长腿在他下床时惊鸿一瞥。
谢灵欢提灯倚在门口望着他笑。“哥哥这副娇无力的模样,是提醒孤,不该留下哥哥长夜独宿?”
呵,说的他倒像是日夜等这家伙宠幸的妃子!
花清澪不悦皱眉。“胡言乱语!”
谢灵欢提灯上下打量他,呲牙一笑。“觑哥哥这身冷汗,怎么着,又梦见了那个人?”
花清澪不知梦中那人名姓,所以从来都是含糊其辞。在云梦泽巫山下,谢灵欢意外从鱼妖口中得知了那个梦与那个人,却以为是花清澪故意对他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