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说出“那个人”,谢灵欢便带了些刺儿。
刚巧,花清澪心里头也藏着刺。
“呵!景渊不是控着我的所思所想吗?我梦见了什么,难道你竟不知?”
谢灵欢稀罕地道:“我何时控着你了?”
“哪里不曾控着?何处不曾控着?”花清澪勾唇冷笑,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件件地说与他听。“若不是景渊,我此刻应当在地府当值,日子四平八稳。可如今呢?景渊说要来北俱芦洲明德朝查案,姓林的罪首死了,景渊又说要替明宗帝养着这个小太子。然后便是南瞻部洲!景渊一抬脚就去了,还顺道儿收拾了十座巫山。呵!好神气!”
谢灵欢起先还笑嘻嘻地听着,听到巫山这节,顿时挑眉也讥讽地冷笑道:“哦,哥哥原来是心疼那只鱼妖!”
花清澪一噎。“你别老拿朝云来说事儿!”
“哦,还朝云,哥哥叫的真亲热!”谢灵欢古怪地讥笑一声。“我天天走到哪都把你带着,为啥?”
“为啥?”花清澪翻了个白眼。
“还不是怕你跑了!”谢灵欢一提起这茬儿就来气。他啪地扔下八角玻璃灯,双手叉腰,脚蹬着半寸高的门槛怒道:“哥哥你自己摸摸良心,我哪点不求着你让着你?就生怕你一个不高兴,拍拍屁股就跑了!”
花清澪怔了怔。
“别人家道侣就只是跑了,可你呢?你特别地与众不同!”谢灵欢怒气冲冲地道:“你抬手就抹了脖子,死了还不算,还要投入轮回井把自个儿一身皮骨肉拆得七零八落的,叫我去何处寻?我差点以为你死了!真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没找到你的半分影!”
内舍里头没有烛火,谢灵欢带来的那盏灯也滚落在脚边,一片寂静中却像有黑云压着雷暴击中心头。
万余年前他纵身一跃,愤然与这天地了断众恩,从此后,死水无澜。
他的心,很久很久没这样酸楚过了。
花清澪垂下眼眸,入耳是谢灵欢的说话声,异常清脆,尾音带着少年郎的软糯。听久了,总让他错以为是很久前就听惯了的。
“景渊,”他突兀地打断谢灵欢,抬眼问道:“云梦泽地宫外的青雾、以及幽冥永无殿内的青雾,到底是什么?”
“雾?”谢灵欢一愣,随即机警地反问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想起来,所以就问了。”花清澪淡淡地道:“怎么,这个也不能说?”
“倒没有。”谢灵欢下意识接了句,随后皱眉。“这雾是我的法力灵息。”
大多数仙家伴生的都是云,从雾的不多。反倒是山精野怪们,多有从雾的。也不怪他不爱提及。
花清澪顿了顿,又追问道:“那它为何是青色?”
“青色很稀奇吗?”谢灵欢挑眉。“我知道旁人都是驾云,白云、祥云、五色云,我这个雾气……有点难看。”
“不难看,”花清澪勾唇笑了。“我从没嫌弃它难看。只是好奇,为何它是青烟雾霭色。”
“大约因为我本体是青鸾。”谢灵欢照例含糊其辞,有意把他思绪往青鸾的“青”字上引。
花清澪却抬手拦在他面前,玉雕般的手指轻摇。“你莫要糊弄我。昔日在碧落天,我也曾读过些上古秘卷,知道青鸾鸟……本体雪白。”
“可我尾羽是青色的。”谢灵欢狡黠地眨眨眼。“哥哥你见过,你还收下过我的一支尾羽呢!”
……行吧,他总是说不过这家伙。
花清澪自嘲一笑。他也不晓得,为何他方才突然就想问谢灵欢,有没有在那青烟雾霭的梦中见过自己。问了,怕谢灵欢会误以为是他自作多情。
哦不,谢灵欢会嘚瑟。平白助了这厮气焰!
花清澪闲闲地走到案前点灯,烛火闪了一下,映在案头白玉美人觚内斜插的花枝。血色娑婆沙华繁复如珠玉,绮丽奢华。
“景渊,你明日当真要入宫?”
“嗯,”谢灵欢走过来,从后头搂住他腰肢,将下巴搭在他肩头轻蹭。“待此间事了,我们去三十三天问明当日那件谜案,然后就可以昭告天下了。”
“昭告什么?”花清澪侧脸问他,艳美唇边似笑非笑。“你我的婚事?”
“当然。”谢灵欢扬眉。“再然后,替你慢慢儿地寻骨,残骨都找齐了,你就能重新入道了。这身上的魔气,自然也就散尽了。”
“你还是希望我修仙!”
“这个,”谢灵欢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小心措辞道:“我倒不是很介意。只是你生来就是仙,倘若古仙谱不能恢复你的名姓,怕此方天地容不得你,还会对你加诸百般挫磨。何必呢!”
“不须你来管!”
花清澪愤然拂袖,扬起脸,下颌尖尖,雪白面皮上似乎有月华流转般皎皎。“你自修你的仙、我自做我的鬼,我受苦,我被磋磨,都是我自己的道。”
“你的……道。”谢灵欢眸子深深,藏着花清澪看不穿的东西。“清儿,你我皆为极情道修。你的道,便是你的情,便是你的道侣。如今你我结契,我便是你的道!”
“谁说我修的是极情道?”花清澪扬起脸,厉声道:“我早已弃道万年!”
谢灵欢久久地看着他。花清澪那双眸子中依然透不出烛火,瞳仁深处幽锁,就像有烈焰强行被封于冰川内。
冰与火,仙与魔。
这人再也不是昔日第三十二重天的仙帝了。这人的心底,住着极深沉的执念。情不再能点燃这人的心,就连他,也不能了。
谢灵欢再次感受到近似绝望的挫败。他忽然一把抱住花清澪,把脸埋在他肩头,语声微哽。“清儿,就算你弃了情根,你亦是我谢景渊的道。”
“谢景渊?呵!”花清澪依然扬着脸,对扑入他怀里的谢灵欢视若无睹,下颌尖尖,肌肤雪色般白。
有那么一瞬,花清澪眼底沉眠的火焰簇簇地亮了。
“谢景渊,我与这天地……只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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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卯时。
金阶玉墀,明晃晃的宫灯都叫白纱罩住,穿着素麻衣的三品朝官络绎不绝地进出太极殿。
谢灵欢怀里揣着长长的礼单,恭谨地跪候在太极殿外,眼神下飘,余光见到无数双脚。都是清一色方头朝靴,偶尔有太监们深绿色衣角闪过。
平常该上朝的地方,如今混乱地进进出出。明宗帝殁了,他的独子、当朝小太子丢了,主持朝政长达二十余年的阁老林英死的奇诡。明宗帝在位期间不爱脂粉,司徒皇后病逝了,偌大后宫内只有两个尊位的娘娘,帝王再没选后。
所以朝臣们都在找遗诏。
明宗帝死得也蹊跷,据说是关起门来独自炼丹时被炸裂的丹炉给一并炼化了。长生殿没能保得住老皇帝长生,因为老皇帝炼丹时嫌凡人浊气污了丹炉,把所有人都驱逐的干干净净,所以老皇帝死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在。
内侍们仓惶地奔入长生殿时,只寻到半截身子,以及七零八落的碎片。看衣服,穿的是老皇帝的道袍。当即蒙了,集体开始大哭。
等大理寺闻讯赶来,现场早已被破坏的什么都不剩。阉党与君子党撕的不可开交,朝臣们撸起袖子,从长生殿一路打到太极殿。
阉党信奉道术,相信人死后要骑纸马下阴间,于是忙忙地已经安排了各路皇商入宫送冥器。
像谢灵欢如今扮演的景家少东家身份,原本不该进内禁,更别说摸到太极殿外了。在东角门他们这种商人就得被君子党们驱赶,巴巴儿地缩在雨檐下候着。
但是君子党都是读书人,打架已经落了下风,暂时没空管这茬儿。
谢灵欢老老实实地跪坐于太极殿外,元灵却早已飘飘忽忽地离了肉.身,进殿去了。
太极殿是老皇帝早朝的地方,眼下也成了临时停尸地。十七八个君子党在唾沫横飞地争辩,说帝王薨了,当前第一要紧是找到太子,有了太子,才能宣告遗诏。
结果叫阉党一句阴阳怪气的话给顶回去了。
太子?咱家倒是不反对先找到殿下,可殿下是在东宫失踪的,林阁老为了保护殿下,死得那样凄惨,这桩事体难道就这么算了?当前第一要紧当然是先封锁城门,将凶徒捉拿归案!
君子党不服。先找太子,然后再缉凶!
先缉凶,太子肯定还在贼人手上。阉党振振有词。
谢灵欢以元灵身进来,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只上下扫了眼老皇帝停尸的白幔,讥讽地一笑。
谢灵欢垂下眼,手指轻轻拨弄两下,原本空无一物的指间顿时多了支小指粗细的琉璃瓶。他夹着这琉璃瓶,无声地道:“他舍不得让你受苦,也拦着不让孤审魂。如今他不在,你将他的残骨都藏于何处,也该说了。”
琉璃瓶在他指间不安分地撞动。
突突地,鱼妖朝云的声音从瓶内传来。“休想!我要他永远欠着我!我要永远索着他!”
“你想要与他因果永相缠?”谢灵欢笑得越发讥讽。“妄念!”
谢灵欢摔碎了琉璃瓶,鱼妖朝云的三魂七魄幽幽地升空,四处逃窜。谢灵欢负手仰面一笑。“你如今不过是孤手底下的鬼,没有轮回路,也不得超生,你凭什么与他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