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澪心生警惕,垂眸,随后悄无声息地掉开视线。
氤氲雾气渐渐地从腰部升腾起来,遮住了谢灵欢眉目。在那个瞬间,谢灵欢眼角余光捕捉到花清澪的动作,倏地扣住他手指,寒声道:“不许动旁的心思!”
花清澪一愣。这位渊主大人说变就变,前一刻分明还在哄他,怎地又怒了?
“大人说的什么?我听不懂。”花清澪声音也带了点不悦。
“不懂?”谢灵欢扣住他的手,恨声道:“幽冥界所有的结界都须经我之眼,你所做下的一切,本王都知晓。”
“哦,”花清澪冷嗤一声。“那下次经过时,大人不妨还是将我双眼蒙上吧!”
不就是嫌他多看了几眼传送阵星符吗?花清澪忿忿地想,待寻齐了仙骨,他便彻底与幽冥断绝联系。这位渊主脾气太坏!
谢灵欢又冷厉地斥道:“本王没有与你玩笑!”
“卑职也没与大人玩笑!”花清澪的火气也蹭地一下蹿起来了。他奋力想甩开谢灵欢,怒气冲冲道:“说让我去北俱芦洲查办姓林的是你,说要随我一道去办案的也是你,如今带我走这幽冥传送阵的,还是大人你!大人,你究竟要卑职如何?还请大人明示!”
花清澪语气一声比一声冲,简直怒发冲冠。
谢灵欢沉默,片刻后,忽然间心生疲惫,另一只手揉了揉额心。“无甚。你说的对,是本王的不是。”
花清澪指责了他一连串罪名,他既不驳,也不辩解,只含糊地认了句错。
听起来,完全就是在敷衍。
花清澪忍不住挑眉冷笑。“大人不曾错,大人何错之有?卑职如何敢压着大人认错?”
谢灵欢张了张口,传送阵内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尽了,但是他俩忙着争吵,居然谁也没发现。就听见嘭一声,随即水声哗啦啦从头顶浇灌而下,将二人淋成了落汤鸡。
“噗——!”花清澪仰起头,从水底挣扎着浮出来,一口吐掉唇边冷水。
阳世里的光洒下来,淋了一身,刺入花清澪这具精魂所聚的身子,刀扎般疼痛。
在他身旁几步远,漾起一圈人形涟漪。数息后,从水波里显露出个白衫儿少年。皮肤冷玉般皙白,年岁约十五六,风姿秀逸。
眉目倒是好看的紧。
“花时?”白衫儿少年扭头冲他笑,长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是我。既然已到了洛阳城,你唤我景渊吧!”
花清澪噎了噎。这位渊主大人还真是瞬息万变,前一刻还在与他争吵不休,眨眼就言笑晏晏,顺便连他俩在人间姓名都安排妥当了。
“景渊?”花清澪懒懒一笑,甩动墨色长发淋漓水珠。“这是你的字吗?”
白衫少年*谢灵欢眼眸微动,剑眉星眸,笑起来如春风般轻快。“怎样,念起来好听吗?”
“景……渊。”花清澪当真慢吞吞地又念了一次,桃花眼底波澜乍现,下意识低喃道:“唔。”
“唔?”谢灵欢淌水走近他,笑道:“花使者,‘唔’是什么意思?”
两人眼下都是湿.身,彼此纠缠间呼吸相闻,更别提谢灵欢在说话时趁机将他腰肢搂住,上下其手。
花清澪呼吸微乱,仓促地掉开头。不知为何两颊居然飞起了淡淡的红云。“……甚好。”
这人不记得了。
谢灵欢压下心底失望,脸上不显,只狠狠地捏了把这人腰间软肉。“在外你我是契兄弟,你唤我景渊即可。”
花清澪胸口起伏,片刻后,强自掩住内心慌乱,淡淡地岔开话题。“看起来我比你年长。”
“嗯,就依你,你做契兄。”谢灵欢笑起来左边嘴角微歪,梨涡浅现,星子眼雪亮。“若是在外人面前,我或称你哥哥,或唤你作花时。你我二人是从江南地界来的盐商,此次入京,是来商铺收账的。我是江南景家的少东家。”
有门有路,脉络分明。倒像是很早前就安排好了的一般。
花清澪微怔。“江南当真有景家?”
“哈哈,哥哥你可真是老实!”谢灵欢大笑着搂紧他,轻.吮.脖颈,留下朵红梅。
片刻后,谢灵欢似真似假地,附耳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就当作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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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洛阳城内,白水。
化名景渊的谢灵欢与花清澪雇了座画舫,船头摆设几案,仆童伺候着上酒菜,另外有个乐伎半抱着琵琶拨弦。
谢灵欢又抿了口酒,轻笑道:“哥哥换裳怎用了这许久?”
刷!珍珠帘子一阵轻晃。
花清澪拨开帘子,低头从画舫内走到船头。他立在谢灵欢身前,上下打量自家新换的雪色蝉翼纱衣,青色方巾下墨发半束,蹙眉抱怨道:“景渊,我不喜白色。”
谢灵欢手指捏着白玉杯,闻言笑了笑。“哥哥穿白衣最好看。”
花清澪蹙眉。
谢灵欢却缓缓地起身,噗通一声掷下白玉杯,轻巧地搂紧这人腰肢转了个胡旋儿。他低头望着怀内半倚的人,笑道:“每次见哥哥穿白衣,景渊都忍不住……渴的很。”
“渴?”花清澪似笑非笑,配合他演戏。“你若是渴了,我替你倒酒去。”
谢灵欢含笑啄了一口他艳美双唇,星子眼底光彩熠熠。“哥哥,我的傻哥哥哟!难道你竟然不知,景渊所谓渴,是渴慕?”
连绵的吻落下,谢灵欢话语声亦像是掺杂了蜜。“……能解景渊之渴者,惟有哥哥。”
画舫船头,乐伎琵琶轮指愈发急,紧接着就是如疾风骤雨般的连音。
白水两岸林木苍翠,沿着水面又行了半盏茶,乐伎指下琵琶余音尽,空弦震颤,在耳内连绵不休。依稀能见到多如过江之鲫的寻欢花楼船。遥遥地,各色香风浑浊地飘入鼻端。
谢灵欢漫不经意地抬头瞥了一眼,随即轻笑。“哥哥素来爱风流。”
花清澪仍叫他搂着,只能顺势抬手,玉雕般指尖轻搭他肩头。
谢灵欢低下头,鼻尖轻轻地擦磨他鬓角,含笑私语。“前方那些花船里头,指不定还有你的熟人呢!”
花清澪微怔。
谢灵欢贴着他耳鬓厮磨,浅笑轻叹,于旁人听来,似乎只是句情人间的嬉闹。但花清澪想到先前束缚他双手的藤蔓、齐腰深的血浊黄泉水、被毁掉的本命法宝红罗伞,以及那座空寂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出的幽冥永无殿,没来由的,心里突然抖了一下。
“……别闹!”花清澪皱眉轻斥,侧脸避开他连绵不断的索吻。
谢灵欢笑得梨涡轻露,星眸雪亮,最后那句却意味深长。“一直都是哥哥在胡闹。”
花清澪:……
他猛地支起身,一把推开谢灵欢那张笑嘻嘻的脸,站直了,轻掸宽袖。“这是在外头,景渊你……”
“哥哥怕羞?”谢灵欢一口截断,随即嘻嘻地笑道:“那待会儿,哥哥你且记着。”
花清澪挑眉看他。
谢灵欢在日头底下扬起脸,眼对眼地盯着他,语声轻柔。“哥哥既然知道惧怕,那待会儿……哥哥你须记着,一定、一定要乖哦!”
这人语声越发轻柔,麻酥酥的,仿佛掺了蜜的砒.霜。
花清澪仓促地掉开视线,雪色蝉翼纱衣下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后,他捏紧袖底,指节攥到冰凉。
第26章 廿年乱十三
白水临岸,疍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谷埠拥堵共计三行之列,各船用板排钉相连,连环成路,行走如平地。
各家粉头小倌儿所居楼船,在民间又呼之为“寮”。一寮驻百余妓,比屋分房,形如鸽笼。画舫内设有公堂,铺设华丽,供奉财神。床帐字画,靡不精细,等盆镜奁,无一不齐。
寻到春烟楼花寮时,却是一片狼藉,谢灵欢拥着花清澪踏上船,诧异道:“怎地没人?”
与周遭繁盛靡丽的花船相比,春烟楼这栋真是糟透了!宝伞倒卧于水中,红蓝色彩带凌乱地叫刀锋砍成碎屑,灯笼里的火燃着,已将将要灭了。
雕栏内外,鸨儿龟客不知去向。
“大约是有人来闹场子。”花清澪皱了皱眉。他常来人间,欢场走动的尤其多,便斟酌着开口道:“周遭妓寮无事,十有八.九,是单单冲着春烟楼的头牌翩跹来的。”
“翩跹?”谢灵欢倏地拧住他肩头,笑容极寒。“哥哥记性真好!”
花清澪张了张唇,内心懊恼。他先前来过一次春烟楼,翩跹曾约他赴花会,地府与阳世时间换算过来,约莫就是刚出的事儿。
他顿了顿,不自然地别开脸。“此处分明是景渊寻得的。”
这位渊主大人一来洛阳就直奔白水边花船,还单点了春烟楼,怎地也能赖到他?
谢灵欢冷笑。从化身小鸟妖时在这人身边憋的冤屈,此际都堵在胸口,蠢蠢欲动。但是他须还得暂时瞒着,于是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渐渐地放松手指钳制。“此处有那姓林的气息,只是不甚浓。”
花清澪垂下眼,心中却顿生警惕。原来渊主鼻子也挺灵。……唔,这倒不是太妙。
“许是他身边的人来过。”谢灵欢兀自往下说,顿了顿,又道:“且循着这气息找,应当距此处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