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吼声、哭泣声不绝于耳。太子朱聪懿脸白如金纸,跌坐在地。
地道内突然墙壁如水纹般震颤,从墙壁缝隙内渗出艳丽的红色液体,湿而腥甜。郎彻警惕地踏前查看,用绣春刀刀尖刮下一缕,凑到鼻尖,脸色顿时变了。“阁老,这是人血。”
在郎彻话音刚落时,脚下的地也裂开了。林英脚下一滑,一只脚卡在裂隙内,摔倒在地。
“呵!”
从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凉薄至极的嘲讽笑声。
林英仓惶抬头,就见一个白衣人撑着柄艳丽红伞缓缓地沿着台阶走入地道,艳美双唇微勾,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盯着他不放。
林英打了个寒噤,掷下污浊不堪的小倌儿,反手用胳膊掳住太子朱聪懿的脖子,哑声道:“此处乃皇宫密室,尔等竟敢公然闯入东宫杀人!”
花清澪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凉凉地笑道:“你连我地府勾魂者都敢杀,混乱阴阳,难道竟然还要与我讲理?”
谢灵欢在他身后现出身形,闻言笑道:“哥哥有所不知!在这样的人眼里,只有他自家的命是命,旁人的,草芥都不如。”
花清澪将伞柄在指尖轻巧地拨了个旋儿,淡淡地瞥了谢灵欢一眼。“他身上有腥味。”
林英鼻息粗重,哑声笑道:“你们当真来自地府?”
郎彻持刀冲过来。众多童子半死不活地瘫倒在地,扬起泪水湿漉漉的脸,杀伐与交.欢,都令花清澪感到厌倦。
花清澪皱眉,朝谢灵欢轻声抱怨。“脏!”
谢灵欢抬手轻拧了一把他腰间软肉,左边嘴角微歪,梨涡噙笑道:“林英身上的味道,来自翩跹。”
花清澪:……
他当然知道林英刚沾过翩跹。林英身旁那个小倌儿哭泣着扬起脸,正在哀凄地唤他“公子”。翩跹认得他,他也还认得翩跹,但是这位渊主不喜欢他提及这段花楼艳遇,他便刻意含糊带过了。
如今渊主却偏又来试他。
花清澪皱眉,略带了点不耐烦。“我不想闻到那气味。”
“哦……”谢灵欢无可无不可,只恶劣地拖长语调应了声。唇角微歪,雪亮星眸中却只余下寒漠。刚巧!他也厌恶不洁。
林英却以为就连他们也惧怕童子.精,心下稍定,指尖对太子朱聪懿的钳制便略松动了些。抬目望去,锦衣卫郎彻已经冲到了花清澪的红伞前,红伞没动,动的是红伞前另外一个白衫儿少年。
谢灵欢嗤笑了声,齿缝间漏出丝丝凉气。挂在地道两壁的油脂灯焰火微摇,片刻后,无声无息地灭尽了。
借着一刹那的黑暗,朱聪懿张口就咬,恶狠狠地在林英手背留下两排牙印。血从牙印里渗出,朱聪懿手脚并用地往旁边爬。
林英扑过去,捉住朱聪懿脚踝,语声阴柔如毒蛇。“殿下还是守在臣身边的好。”
朱聪懿拼命挣扎,嘶声骂道:“如今就连天都不能容你!狗贼!老东西!下地狱去吧!”
林英冷笑。“天?天是什么?本相执掌朝臣二十余年,贵为三朝元老,从不曾见过天!”
图穷匕见之际,君臣二人都撕破了脸皮。
焰火灭尽后,东华宫内外都下起了红雪。地道内,无天无地,却有绮丽红雪沸沸扬扬地飘落,时而如飞絮,时而大如鹅毛。
花清澪迎着雪,一步步撑着伞走向林英与朱聪懿二人。他施施然地,雪肤墨发,如同昔日于天宫去赴瑶池宴,又似提着鬼灯走在彼岸花开的阴阳路。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花清澪勾唇,懒懒地对林英道:“为你,我杀了一百三十九名凡人。多你一个,也不多,刚巧凑个整数,一百四。”
林英怔了怔,随即摔碎了玉瓶,可疑的麝香味混杂着他身上的腥气扑洒在空气中。他泼洒了精血后,两只手卡住明德太子朱聪懿脖颈,哑声笑道:“我命由我,幽冥又能奈我何?”
朱聪懿双脚拼命蹬地,因为缺氧,脸部憋涨成猪肝红,瞳仁底下渐渐地现出紫色。
“我手中有太子的命!他可是当朝皇太子,人间的龙子龙孙,尔等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他可是货真价实的童子,你们不是最惧怕童子精.血吗?”林英冷笑。“鬼差?幽冥?呵,不过尔尔,能奈我何!”
漫天飞雪中,手执红伞的白衣鬼差花清澪浑似堕世仙,一袭官袍玉带的人间权相林英却仿佛是那地狱里头爬出来的恶鬼。
濒死的太子朱聪懿瞳仁渐渐扩散,幼嫩的脸上现出悲凉意。
隔着数十步之遥,一只冰凉如石的手倏地破空而来,生生裂开林英身体,将其从胸腹裂为两半。脏器淋漓落地,玉瓶碎片粼粼地映出林英那张不可置信的脸。
“不、不可能……”
谢灵欢收回手,顺势拎起太子朱聪懿,将被林英尸首染污的手指在朱聪懿织金盘龙的冠服擦拭干净。
“这人生前作恶多端,”谢灵欢转头对伞下的花清澪道:“用你的伞,吞了他。”
谢灵欢语声清脆,分明是少年,却透出彻底的寒。
花清澪勾唇,红罗伞轻轻一转,那个刚从林英眉心逃逸而出的寸许长魂魄便被收入伞底,瞬息被吞噬。
朱聪懿将这一切都纳入眼底,震惊到不能言。
谢灵欢将他抛给花清澪。“接着!”
花清澪一手持伞,另一只手拎住朱聪懿腰带,蹙眉不解道:“留着他?”
“他将来会是一代明君。”谢灵欢言简意赅。“若他死了,明德朝的命数会有大更改。还是先留着他。”
“送他去何处?”
谢灵欢顿了顿,微一沉吟。“须有个去处,只是得劳烦哥哥做段时间的凡人。”
花清澪挑眉,似笑非笑。呵!逼他破戒让他手染因果的是渊主,诱他青天白日时强行闯入凡间皇宫杀人的是渊主,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仍是渊主……在幽冥界亲手为他打造了一座浩荡到走不出的永无殿牢狱的,还是渊主。
如今又让他做凡人?
这位渊主,到底要做什么?
花清澪勾唇,语气漠然。“好。一切,都依着景渊便是。”
谢灵欢便笑了。少年眉目清俊,笑起来很好看。
花清澪指尖又微不可察地蜷屈了一瞬。倘若不是他知晓眼前站着的是渊狱之主,怕是刚才那一笑,竟能令他这具失却了幽精的精魂,恍惚入了彀。
渊主这一笑,竟令他想起了道梦中的那个人。
那个……他贵为三十二天仙帝时,居然遍寻了三界六道,也触碰不到、苦苦求之不可得的人。
第29章 廿年乱十六
花清澪提着明德朝太子朱聪懿,款款地朝崩落成一片碎瓦砾的东华宫外走。边走,边与谢灵欢闲话。
“景渊为何如此执着于我?”
谢灵欢带笑扬眉。“哥哥明知故问!”
“哦,”花清澪无可无不可,勾唇道:“景渊从前识得我?”
这次,谢灵欢沉默良久。
直到两人走到宫门,在遮掩法里凡间守卫见不着他们,迎着无数呼喝咆哮的人影,谢灵欢涩声道:“认得。”
东华宫地裂山崩的消息已经传遍宫闱,凡人不知天罚,只仓促地试图搜救太子与一众朝臣。被花清澪提在手里的朱聪懿挣扎不休,人影憧憧,花清澪又笑着追问道:“在何处?于何时?”
谢灵欢抿唇,片刻后,突然绷紧了面皮,冷声答他。“本王不告诉你。”
凡人太子朱聪懿突然惊了,停止挣扎,大声道:“你们俩到底是何人?你又是何地的王?”
谢灵欢施舍般地瞥了他一眼。“我们不是人,来自幽冥。”
“……这世上当真有鬼神?”朱聪懿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道:“所以你们当真是来杀林相的?他是死于幽冥鬼差之手?”
对于这句废话,谢灵欢与花清澪都不想回答。因为嫌他啰嗦,花清澪顺手就封了朱聪懿的嘴。
一只冷白的手伸过来,在朱聪懿七窍处轻点。
“索性闭了他七窍,最干净。”谢灵欢施完法术,又淡淡地道:“哥哥有许多事不记得了,不过不要紧,我记得就行。”
花清澪皱眉,认真地望向他。
谢灵欢迎着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笑了笑,一字一句地道:“所有你忘却的,孤都记得。你许诺过我的,我也一直都记得。所以,哥哥你记不记得,已经都不相干了。”
花清澪静静地望着他。“景渊,我负过你吗?”
谢灵欢呼吸一哽。
他迎着花清澪那双极漂亮的眼,有片刻,想起这人在天宫时一袭华服卧倒在洞中,满面湿泪。那时这人曾攀着他的手,一声声问他,景渊,你当真不嫌我污脏?
那时他并不以为花清澪是清醒着的。
三十二天仙帝呢,怎会污脏?
于是他答的慨然。清儿,我知道你醉了,醉后所言,不足以为凭。但是你须记着,你我之间,从来都是只要你一句话,我便为你赴汤蹈火。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呢!
花清澪那时醉在他怀里,痴痴地笑了一声。轻声道,景渊,你我皆是极情道修,极情道修者,毕生只能择一位道侣,若是择错了人,抑或是被负,便只剩下身死道消一途。你……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