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澪立即偏过头,将话语声压低,蓄意掺了些娇媚手段。“大人若要如此想,卑职也……”
话说一半儿,留一半儿,小倌楼里的头牌都不及他会撩拨。
谢灵欢心头微麻。
是了,这些手段,他见过。不光在凡间阳世的小倌楼,就是在魔狱内,这类擅娇声媚语者也比比皆是。
这些须是花清澪学来的。
谢灵欢已经伸到一半的手顿住,指尖垂落,略带了些茫然。片刻后,他狠下心,索性猛地抱住了花清澪。不去听他那些蓄意学来的媚语,也不用再看这人凉薄的眉眼,他假装自己已经被取悦,胸口内怦怦地跳着,双臂拥紧。
“甚好,”谢灵欢声音清扬,假意带了些欣欣然。“本王甚为欢喜。”
花清澪勾到一半的唇僵住,他想讥嘲,却发现这个怀抱他很熟悉……不应该有的熟稔。
花清澪眼眸越发垂下去,脸藏在他怀里,温声款款地道:“大人且容我段时日,待彼此相处之后,再议婚期不迟。”
是不迟,最多就是人跑了。
谢灵欢顿觉悲凉。万年前,花清澪也是这样与他说的。在三十二天仙洞内,花清澪衣衫凌乱地滚在他膝上,吐气中透出泠泠然酒息,情动后的花蜜淋漓洒在铺陈于地的衣衫,他缓缓跪坐,低下头,与这人口舌缠绵。
那时,他忍不住呼吸促急,问这人——清儿,你我结为道侣可好?
实则已经到这地步了,谢灵欢以为这人必定会应他。之所以多问一遍,只是为了以示尊重。
这人眼儿微斜,艳美双唇半启,呼吸间皆是花蜜般的甜。“……好。”
那一声“好”,谢灵欢刻骨铭心。
万年后,这人再次滚入他怀内,依然是千娇百媚,依然漫不经心地哄着他。谢灵欢勾了勾唇。“花仙尊,你这次应下了,就再逃脱不得。”
“嗯,”花清澪随口应了,只顾着盘算天魔境修炼的时日,似有意若无意地,提了句。“大人若能宽容,允我个百年辰光……”
“百年?”谢灵欢低头截断他的话,又笑了一声。“为何刚巧是百年?”
“商议婚期、准备宾客礼单,至少也得百年不是?”花清澪不答反问,自认为滴水不漏。
谢灵欢心里也在算计着时间。想起魔狱中景象,又思及这人的本命法宝红罗伞叫他毁了,这人依然能只字不提,显然另有倚仗。
他倚仗的是什么?左不过是想着,待仙骨寻齐全了,便彻底炼骨入魔穴。
天魔修炼至九层狱境后,堪可与神尊一战。
是了,这人必是打的这个算盘。
谢灵欢不动声色,假意作被他骗过的模样,笑嘻嘻地脆声道:“花仙尊算的甚是精巧。既如此,且待到了王殿后,你我二人先将各界宾客礼单写出来。”
“好。”
花清澪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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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辰后,谢灵欢忍着要把花清澪撕裂的心、花清澪怀揣要把谢灵欢劈成白骨山的念头,两个人手牵着手,终于缓缓地抵达了渊狱底的王殿。
一路往下坠,耳边风声呼喝。
“此处名唤垭口。”谢灵欢欣欣然地与他介绍。“风洞的风都从此处经过。”
“嗯,”花清澪答的格外乖巧。“此处景致不错。”
谢灵欢又拿另一只手指给他看。“瞧,过了垭口,就是黄泉眼。”
“唔,挺美。”花清澪又勾了勾唇。
施施然地,两人终于站在了王殿前。与花清澪所想的不同,作为渊狱之主所居,这处竟然既没有牌楼群,也不曾设置结界禁制。大敞着的一望无垠的平川,翻过垭口处,只见到浩荡黄泉。
黄泉水如污血般地浊,倒挂前川。
脚下是经年氤氲不散的青灰色雾气。两人走在此处,就像是走入了一个古老而又漫长的梦境。
花清澪忽然心生恍惚。他自从入了那个道梦后,万余年来,从仙堕魔,如今又做了鬼,竟似全然在梦中一般。
万余年,他都不曾走出那个梦。梦中仿佛也曾有这样的青灰色的雾,处处青苍,那时他以为是山、是海,如今想起来,原来竟然是雾吗?
“此处,便是我日常居所。”谢灵欢说的恬不知耻,丝毫不提这三千多年,他几乎就没安枕过。
起先是四处寻访花清澪下落,寻到后,又忙着赖在花清澪身边做只妖鸟。
这处王殿,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置。
“当然,以后你也可以随意出入。”谢灵欢笑着对花清澪道。
花清澪回过神,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大人寒简。”
谢灵欢琢磨了下,觉得这四个字约莫是嫌弃他不收拾,这处看起来太破落——这不行,他是堂堂渊狱之主,可不是什么破落户。不能叫这人看轻了他!
“咳咳,当然若是你来了,这处必然是要陈设花海林泉的。”谢灵欢顿了顿,又道:“或者你欢喜什么样的,告诉孤,孤叫他们来捯饬捯饬。”
花清澪张了张嘴,把后头的抱怨咽回去。算了,他这么认真计较做甚?反正他也不打算当真与渊主结契。
“大人喜欢就好。”花清澪赶紧把这话题揭过,眼眸微转,轻声道:“渊狱之底,寻常人也来不得。我如今法力微弱,又无法器……”
“哦,”谢灵欢沉默片刻,故作轻松地笑了声。“无妨,孤与你同出同入。”
花清澪:……
看来这厮是不打算把红罗伞还他了。或许当真叫这厮毁了。
花清澪有点不高兴。“大人总有事务要忙,难道我也能处处随行?”
“哪有什么事要忙?”谢灵欢诧异地提高了嗓音,连珠炮似地说与他听。“这渊狱内足有十八座殿,本王又养着三十六个洞主,凡事都要本王去做,那还要这些废物做甚?!”
花清澪:……
行吧,您说啥都行。
谢灵欢把这天给聊死了。就连花清澪都想不出要如何继续“讨好”他,只得眼珠子再飘远了些,打量风景。
他看到了风灯。
事实上这些风灯一直都在他眼角余光内晃,拖着长长的七彩穗子。花清澪倒是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阴阳路上的灯”。他多看了几眼,长眉微挑。
“啊,这个,”谢灵欢暗自松了口气,忙不迭介绍道:“这些风灯是个景。当然若是花仙尊你想写灯,也可以。本王这就给你端笔墨。”
说完,谢灵欢就像是生怕他不写,匆匆地放开他的手,跟变戏法一样,从袖底掏出笔墨纸砚,巴巴地捧到他眼皮子底下。
“瞧,笔墨都现成的,你也写一盏吧?”
花清澪目光落在渊主捧着笔墨的这双手。指节玉润,非常好看的一双手。
……总像是在哪里见过。
大约是发现了他的迟疑,谢灵欢又故意带着几分笑意,扬声道:“本王也不白拿你的!你与本王写一盏灯,本王赠你一支羽。”
谢灵欢强行将文房四宝都塞入花清澪手中,从怀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翠羽。羽色辉煌,顶端有七枚铜钱状的翎圈,漾出粼粼辉光。
“瞧,这可是件宝贝。”谢灵欢手持尺余长的羽翎,笑了笑,低头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天上地下,惟此一支羽。”
第24章 廿年乱十一
花清澪垂眸看着这支粼粼翠羽,没来由地,心颤栗了一下。
“大人无须如此。”他侧开脸,轻声道:“既然是天上地下独此一支,还是由大人保管的好。”
谢灵欢不由分说将翠羽塞入他怀内,然后隔着玄青色大氅拥紧他,将下颌轻轻搭在他头顶,语声欣欣然。“收好,这是孤予你的。”
这是他青鸾真身的尾羽。羽族择爱侣,求.欢时总要献歌。
于是谢灵欢突然轻轻地笑起来,张唇,歌声清越。“今岁何岁兮,得遇一人……”
歌调刚起,黄泉眼中浮着的满河灯便都晃晃悠悠地飘上空。流水,浮灯,寒号鸟般凄惶的渊底也有了暖色。
花清澪微有些发怔。他惯爱欢愉,又最喜歌舞升平,从前在碧落天……不,不能继续想。
花清澪手指扣在玄青色大氅,低垂着头,脚下是氤氲不散的雾。他刻意不去听渊主的歌声,然而那歌声却兀自往他耳内钻,根深蒂固,一入了耳蜗,就连着心头那根弦。颤巍巍地,拨了拨。
“清儿!”谢灵欢抿了抿唇。他只唱了这一句,便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
谢灵欢抬手扳住这人双肩,到底忍不得,隔着十二冠玉旈,唇瓣凑上来。他和他如今都不再是仙,这一吻,便是两个旧精魂相触。
触感微凉,随即嗤啦一声漫延开,像是朵盛开在水底的无根花。
耳鬓厮磨间,抱在花清澪怀里的纸砚笔墨凌乱掉在雾气里,谢灵欢抬手替他将那支翠羽斜斜地插在鬓边。
花清澪眼底的天魔印再次蠢蠢欲动。血压在眼底,仿佛是凉透了的尸骨,从白骨里头开出了艳丽红花。
“唔……”花清澪竭力地扭头避开,呼吸不匀。
谢灵欢随着他转。鸟儿叼食般,轻巧地旋了个角度,又吻住了他。一丝一缕的温润触觉沿着唇瓣渗入,纹理内掺杂着蜜糖,唇齿间跳动的皆是历历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