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澪无可无不可,随着他一道离开谷埠。
半盏茶后,两人又在岸边沿着柳堤寻到处隐蔽暗坞。船坞处赫然有官兵驻守,侍从扈行过百。领头者服飞鱼服,佩绣春刀,猿背鹤颈,双目不断逡巡于林荫深处,似是在查探动静。
马背上的谢灵欢转头,与花清澪对视一眼。花清澪默默地垂下眼。虽然没交谈,但彼此都明白这处应当就是了。
只是不知林英为何会来白水招.妓。
谢灵欢轻巧地翻身下了马,手指轻点,空气中裹着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符箓,字符成串儿地包裹住马蹄,又顺势封了马嘴。
谢灵欢朝仍在马背上的花清澪伸出一只手。花清澪无法,只得顺着他的意,也翻身下马。
在他下马后,符箓光芒粼粼地隐入马匹内。眨眼间,两匹马便“隐身”不见。
谢灵欢牵着他的手,往前又走了几步,寻到处林荫茂盛处,将身形藏没于其中。十指相扣,两人都是白衫儿,隐入树后时枝叶微微晃了一瞬。
“谁?”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眼角扫到,瞬间暴喝出声。一抬手,从袖底飞出枚暗镖。
暗镖尾带红缨。
谢灵欢趁势搂紧花清澪,以指压住这人的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嘘!
花清澪任他做戏,垂下眼,无声地勾唇冷笑。呵!他连马匹都记得用隐身符,偏得鬼鬼祟祟地,如同凡人般藏匿身形。又故意不藏好,借着“护他”的机会,与他鼻息纠缠。
真是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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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坞外的锦衣卫并没寻到人,只多了分警惕,手按腰间绣春刀在柳堤岸来回巡视。
画舫内。
“听闻大人召唤奴,是想让奴歌一曲《后.庭花》?”翩跹垂下头,风姿楚楚地匍匐跪在画舫内,却只敢见到林阁老的脚。
林英坐在距他足有三尺开外的软榻,雪白面皮殷红唇,颌下无须,著一袭玉色贮丝罗纱衣,泠泠然似林泉下士子。身侧围绕着七八个清俊小童,正在替他斟酒揉肩。
听到翩跹这句问,林英笑了声,放下手中玲珑金杯,转头看向瑟缩如鹌鹑状的鸨儿。
“你们没同他说清楚?”
鸨儿抖了一下,尖细着嗓子颤声道:“回、回阁老大人,翩跹自幼被老奴养在楼内,从未接过客,故、故……”
“哦?”林英挑眉,似笑非笑地沉吟了一瞬。“当真是个童子?”
“千真万确,老奴哪敢对阁老大人撒谎啊!”鸨儿双膝抖如筛糠,几乎都快哭了。
林英施舍般地,再次打量了一眼跪在脚下的翩跹。容姿勉强算得上乘,但他只须童子身,对于皮囊并不如何在意。
“十七,”林英唤立在他身后的一名暗卫。“与他验个身。”
“是,大人。”
唤作十七的暗卫生得十分高大,一袭黑色劲装,闻言立刻走到翩跹身边,将他一把掀翻。嗤啦一声,绛红色纱衣便被撕裂。
翩跹撅起身子,皮脂敷雪。
“阁老大人,翩跹须还是个干净身子!”鸨儿急了,见这暗卫的意思,竟然是要在画舫内当众替翩跹验身,立刻慌作一团。“能、能不能求大人恩典,与他个屏风遮挡?”
叫这许多人看了去,没的败坏了翩跹名头。倘或翩跹入不得林阁老的眼,又因为验贞而破了身,上好的一株摇钱树,可就白白的毁了!
利字当头,鸨儿居然难得勇敢。
可惜林英是何等人物?这种风尘馆子,他一句话就能封了楼,楼内数百号人的存活与否,不过在他一念之间。对鸨儿这句话,他压根不理,只抬手又端起金杯,闲闲地啜了一口。
好整以暇地,注视下头暗十七的动作。
十七却已经熟练地拿着药验了。药入穴,翩跹立刻扭曲着一张小脸儿,哀唤出声。三四息后,哀嚎声渐渐地变了调子,从穴口处留下鲜红血滴,子孙.根也颤抖着泄了童子精。
十七麻利地拿两支玉瓶分别盛了,随后看也不看翩跹一眼,握着玉瓶回来交差。“禀大人,确是童子。”
“嗯。”林英垂眸,再次放下杯盏,笑了笑。“既如此,带他回府。”
“是!”
从头到尾,没人关注狼狈滚落在画舫内的翩跹。那身敷雪的好皮.肉,在林英眼内,不过是块保命的活牲牌子。
“走吧!”林英得了个宝贝,喝酒的兴致便没了,淡淡地道:“酉时东宫小太子还要办生辰宴,且回府吧。”
“是!”
一堆林府仆从立刻收拾起东西,几个清俊小童也停下手中动作,跪在画舫内,静候林英起身。
半盏茶后,当朝首辅林英一袭玉色贮丝常服,在暗坞钻入软轿。轿内湘妃竹帘轻垂,四角置着冰桶。林英背靠着软枕,闭目养神,盘算着,如今这洛阳城内生辰八字吻合的童男女是越来越少了。
须再去别处搜寻。
林英算计着生死阴阳,算计着今夜东宫太子生日宴中宾客名单,却丝毫没察觉,就在他身后不足百步处,已悄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护卫如云的队伍渐渐地行远了,马蹄声也渐至于无。
柳堤林荫下,花清澪正仰面躺在草丛中,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睇了眼压住他纠缠的谢灵欢。“那人已走了,大人下步打算如何?”
“唤我景渊。”谢灵欢双手俯撑于他身侧,呼吸微促。“清儿,再唤我一声景渊。”
花清澪面色变了变。
不知是否他错觉,渊主方才这声“清儿”,竟然让他神魂都起了颤栗。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何处听过。
又像是,此刻压在他身上、钳制住他手脚的白衫儿少年,有刹那与那个道梦重叠。无尽青烟雾气氤氲地遮断了眼,深深处,他又再次听见了有人在清歌——
涅槃同魔魔恋相
浮生若梦梦蹉跎
第27章 廿年乱十四
文华宫外,金烟缭绕。
殿内窗明几净,迤逦两排内侍如鱼般躬身趋行,鸦雀不闻。
一位穿深绿衣的老内侍接到禀报后,弯下腰,附耳轻声道:“太子殿下,太傅大人快到了。”
年仅七岁的太子朱聪懿闻声抬头,浓眉轻扬,那双明亮的眼睛眨了眨。片刻后,忽然泼翻了案头荷叶羹,淋漓汤汁洒了一身,扯高嗓门大哭道:“不嘛不嘛,孤要吃肉糜,孤就要吃肉糜!”
太子朱聪懿翻身下榻,在满地狼藉中打滚。
林英进来时就看到这幕。他抬脚跨过门槛,绯色朝服袖轻摆,七梁冠下眉目不动,话语声微含讥讽。“东宫竟然没有肉糜能伺候殿下吗?”
成排内侍跪下,簌簌发抖。
林英径直路过脚下众人,走到太子身侧,语声阴柔。“殿下,酉时将近。臣来时,各位朝臣都已在殿外候着了。”
太子朱聪懿扬起脸,似乎浑然听不懂。“他们来做甚?”
“来与殿下贺生辰啊!”林英微笑。“今儿个是六月初十,正是殿下生辰。”
“哦,”朱聪懿一脸天真无邪,脆生生地问他。“寿宴上可有肉糜?”
“有,太子殿下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林英弯腰,假意作势要去扶他,轻声细语道:“殿下先去换裳好不好?”
林英凑近时,强烈到呛鼻的香味袭来,朱聪懿忍不住当场打了个阿嚏。他揉着鼻尖,一脸无邪地问道:“太傅熏的这是什么香?”
“沉水香。”林英言简意赅,随即直起身,掉头对脚边跪着的一众内侍不悦道:“太子受了寒热,竟然没人伺候太子加衣?平常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
林英顿了顿,瞥了眼领头跪着的穿深绿衣的年老内侍,又冷笑道:“德宝公公?你须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怎地也不晓事?”
名唤德宝的老太监匍匐在地,头埋在臂弯内,恭敬地小声抖着嗓子道:“太傅大人教训的是!老奴、老奴知错。”
“依本相看,德宝公公年岁也大了,”林英淡声道:“太子殿下如今年幼,身边教养公公早该换了。”
“太、太傅大人,老奴……”德宝身子抖的像筛糠般,扬起脸,涕泗纵横地哀求道:“老奴斗胆,求太傅大人容老奴在东宫再待些时日。”
“你想待到何时?”林英冷笑,顺势踢了德宝一脚。大红底尖头朝靴碾在德宝手背,满意地听到指骨断裂声。
德宝哀嚎一声,老泪纵横的脸瞬间起了褶子。
“这样丑的老东西!”林英冷笑着回头,似有意、若无意地,瞥了太子朱聪懿一眼。“留在东宫,只能让人觉得太子不体面。”
朱聪懿全身麻了一瞬,在他那毒蛇般的眼光中垂下眼睫,乖巧地应道:“太傅大人说的是。”
“殿下,殿下啊……老奴……”德宝大太监泣不成声,磕头如捣蒜。
林英含笑环顾四周,东宫众内侍均噤若寒蝉,无人敢来劝。属官们大半都是林英的人,更不可能在此时叩门求见。太子朱聪懿内心冰寒,捏紧袖底双拳,陡然间提高了嗓门,满脸戾气。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他拖下去!”
“是是是。”
几个年轻内侍仓惶地爬起身,架着德宝太监往外走。德宝抬起头,额头血迹淋漓地往下滴,融入眼皮内,看起来十分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