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万幸没再伸手拽他衣襟,朝房间走去了。
他亲眼看着丛音进了屋子里才松了口气,犹豫了半晌,又担心丛音突然折回来,索性一闭眼,将商别云的斗篷折好放到一旁,只脱了上衫跟鞋袜,扶着池壁一点点探进水里。
刚刚下过雨,天气还十分阴寒,皮肤甫一碰到水面便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咬了咬牙,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全身浸到了水里,身子在池水中筛糠一般抖了一会儿,才稍微缓了一缓,两手架在池边闭上眼,长长地出了口气。
“你好奇怪啊。”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他吓得一个激灵,手一滑便跌进了水里,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
丛音将手里端着的皂粉跟胰子放下,蹲在池边看他咳嗽:“回来的路上你就一直在哆嗦,我还以为你在害怕,让你进来泡泡你又在水里缩成一团,难不成...你怕冷?”
他一边咳一边挣扎着摸到池边死死贴上去,生怕丛音看到自己的身体,心里想着能不冷吗?不冷你下来试试。
却听到丛音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一样喊:“爷你快看,他怕冷,还呛水呢。”
他心里微微一动,在水中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到商别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靠在门边朝这边看着。他已经将通身的衣物都换了下来,穿了件湛蓝的大袍,除了冠,嘴里叼着个同色的丝带,正一丝不漏地束着自己的头发。两只手臂从大袖里滑出来,被那大袍的颜色衬得,像是玉器一般。
穿得不伦不类,却别有一种潇洒风流,也难为他从头到脚换一身衣服竟换得这样快。
商别云头发束好了,倚在门边,懒懒开口问道:“来时路上没顾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咳得脸微微红着,平了下气方道:“以前有一个名字,不作数了,母亲送我出来前跟我说,我以后叫程骄,天之骄子的骄。”
“骄?”商别云嗤笑一声,走上前来俯视着他:“你今年多大?”
程骄抬头,雨停之后稍微出了点阳光,商别云站在池边,脸隐在一团逆光中,叫人看不清表情。
“十四。”他说。
“哦?身量倒比寻常十四岁的男孩子高些,看来平日里吃得不错。”商别云蹲下来,脸上带着第一眼看到他时一样的笑,眼下的痣微微一动,程骄正愣着,却听他问:“那你是不是十四年来,从未淹过水?”
问罢突然将程骄抓住池边的手拽起,然后狠狠将他推到了水里!
程骄猝不及防,直接被掀到了深深的水里,狠狠地呛了一口,他痛苦地咳了一下,咳出一大团气泡,手脚四处胡乱摸着、蹬着,却触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四面八方的水不断压过来,他彻底慌了神,手脚并用着往头顶透着些光的方向挣去,只想能吸一口气。
这时在水中听到一声沉闷的水花声,他勉强睁开眼睛朝声音的方向望去,还没等看到什么,一双手从背后挽上了他的胳膊。
程骄大喜过望,紧紧抓住了那双手,那手的皮肤触手十分滑润,却很凉,骨架也十分小。程骄回头,丛音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头发在水中海草般飘散着,眼睛的颜色在水中显得更淡,见他看过来,十分难得地微微展颜一笑。
程骄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双手骤然发力,死死地缚住他的胳膊,竟是将他往更深的水底拖去!
程骄目眦欲裂,带他下潜的速度不知为何如此之快,短短一瞬,刚才头顶仿佛触手可及的天光便消隐不见了,程骄头痛欲裂,胸口憋闷得仿佛就要炸开,他死死地抓住那双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狠命一扯,竟真的将那双手从身上扯了下来!
他来不及庆幸,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拼命划着手脚向上浮去,腰间却突然一凉,他低头一看,一条泛着鳞光的蛇,不是,是什么东西的尾巴,正攀着他的腰一圈圈朝胸口绕过去,慢慢收紧。
程骄彻底僵住,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条长尾向后一扯,程骄弓起身子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彻底沉进了无垠的黑暗里。
第4章
程骄独身一人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走着。他的四周弥散着沉沉有如实质的雾,伸手去触,那雾流水一般从指尖淌去。
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要走去哪里?程骄在脑海中问自己,但脚步却没有停,灵魂仿佛荡到了高空处,看着自己的肉身如同槁木一般,行在海水一般浓的雾气里。
意识里像已经走了万万年那么久,程骄终于感到疲累不堪了,他在脑海中与自己的双腿商量:“歇一歇吧,或者干脆不要走了,我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双腿竟好像真的听了他的话,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一停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走了。正这么想着,前方的雾像海浪遇到礁石一般,微微向两侧散开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阻挡。程骄眯着眼睛使劲看,是一个穿着湛蓝袍子的人影。
那人影回过头来,眼睛笑得弯弯的,十分亲切的样子:“咦,真是好时机啊。”
程骄见着这人的笑心中十分高兴,情不自禁地也笑开来。
一个眨眼间,那人却不知怎么的突然闪到了他的面前,脸紧紧贴上他的,仍是笑着问:“那你是不是十四年来,从未淹过水?”
不知道为何这句话让程骄感觉到巨大的恐惧,他慌了手脚想转身逃走,一双手却在他肩上重重一推。他摔进雾里,咬着牙等着鼻梁撞到地面上的剧痛传来,却没有等到,他睁开眼睛,走来时脚下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静静浮在一团雾里,那雾气不再迷惑他,而是从四面八方拥着他,托着他,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舒心。
他的意识渐渐下沉,马上就要睡去,但头顶的方向透出一点光来,他想就这样放任自己睡去,但心里却隐隐惦记着光亮传来的方向,好像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在那里等着自己。他与睡意搏斗了一会儿,勉强拢起几丝清醒的意识,挣动着手脚朝头顶的那丝光划去。
“骄儿!”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他。
骄儿?是在叫自己吗?没人这么叫过自己。程骄不过是一个刚刚诞生不久的名字,这世上还没有人叫过呢,除了母亲。那天母亲把自己轻轻拥在怀里,慢慢地摸着自己的头发,像抱着一个小婴儿一样轻轻摇晃着,自己好几年没有跟母亲这样亲近了,有些害羞,想要起身,母亲却把自己按住了,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声音还是像往常一样温柔:“你不要叫现在这个名字了好不好?这个名字不是娘起的,娘不喜欢。等哪天如果你能出去,就叫程骄吧,好不好?骄儿?”
自己抬头看着母亲笑着撒娇:“母亲惯爱突发奇想。母亲在这里,儿子还能去哪儿?这会子母亲又嫌起儿子的名字来了?况且娇儿是女孩子的名字,我哪里叫得。”
母亲像是被他逗笑了,轻轻扶了扶他的发冠:“是骄,天之骄子的骄。”
“骄儿!”
程骄回神,回过头去,果然是母亲,一边笑一边朝他招着手,身后的雾气一团漆黑。
程骄想朝她笑,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咧嘴嘴角便撇了下去,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程骄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但更多的却是欢喜。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将头顶那束光抛在了脑后,转身朝向了母亲。
雾气犹如水状,程骄划得十分笨拙,一时半刻到不了母亲身边,他急得额头冒汗,母亲仍温柔地笑着,像是在劝他不用急,慢慢来。
程骄缓下了动作。是了,急什么,母亲就站在那里等着自己呢。
母子二人隔着雾气相顾笑起来。
一只手缓缓从母亲身后那团黑色的雾气中伸了出来,手上握着一把尖刀,长约寸许,像盯上猎物的蛇一般,无声地朝母亲的脖颈探去。母亲对身后的动静一无所查,仍微笑着看着程骄。
程骄目眦欲裂,想要尖叫,想要怒吼,想要求饶,又想用尽所有恶毒肮脏的字眼去咒骂那只手。可张口的瞬间,四面的雾气突然变成活物一般,拧成数十股,蛇群一般嗜血兴奋地向程骄口中、鼻中钻去,轻易地夺走了他的呼吸。程骄徒劳地抓挠着,涕泪在扭曲的脸上狼狈地流着,脖颈上道道青筋攀了上来。
“母……亲。”眼前是一片浓厚的血色,不远处的母亲仍温柔地笑着,那只手也停下了动作,只静静地在母亲的脖颈旁悬着,仿佛在嘲讽着程骄:你看啊,我在等着你呢。可那又怎么样呢,你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胸中积淤着什么东西,仿佛要炸开一般,一跳一跳地疼着。逃亡的这一路上,程骄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此时当着母亲的面,一滴眼泪终于忍不住,偷偷滑了下来。
他本就是最惯用撒娇来换取母亲欢笑与怜爱的孩子。那些恐惧、愤恨、不甘,不由他做主地化作了满腔的委屈。他在心中喃喃道:“好累啊,娘。我好累啊。这里又黑,又冷,又可怕。我不想在这里了。我去娘的身边好不好?我去娘的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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