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前几天终于能从山里出来,恰巧我又把碧元枝带来给你,放在灯火下烤的一瞬间有味道传了出去,那东西对碧元枝很敏感,以为就在附近,所以在镇子里用了妖毒,想把碧元枝逼出来——后面就是你的事情了。”
宋昀听他说完,理解了一下,有些焦虑:“所以……那只蛊虫呢?还在附近?”
“没有,”殷怀笑了一下:“他伤得不轻,等了两天不见有人把碧元枝拿出来,为了保命先回浮山去了。”
宋昀:“……你怎么知道这些?”
殷怀:“因为我恰巧刚去了一趟浮山。”
宋昀反应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这一枝:“那这枝……”
殷怀点头,毫不遮掩甚至还有点得意:“新鲜的。”
“上次的碧元枝是我给你的;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镇上也是因为跟我斗法;味道传出去让他有所感知也是因为我把碧元枝拿在灯下烤,他该算账找也应当找我来算,因为这个让你伤成那样,当然有必要找他好好谈谈。”他说着眼弯弯:“所以就又亲自去了一趟。”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还是一副纨绔子弟一般散漫风流的样子,然而宋昀却觉得在他笑意盈盈说出这句话的某一瞬间,有一种跟他的大妖修为相匹配的锐利杀意好像刀剑刃口寒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宋昀大概能猜到,殷怀所谓这种“谈”的方式,应该是不太温和的。
接连两只碧元枝下去,就是死人也该被拉回来一条腿了。宋昀的身子已经差不多恢复到了之前的水平,但殷怀倒是来的越发频繁,从开始打着慰问的旗号送来灵芝仙草,到后来喝酒喝茶下棋聊天,两人几乎是三两天就要见一面。
见面的次数多了自然熟络,宋昀性子淡漠没什么朋友,一来二去殷怀倒是成了跟他说话最多的一个。
但是两个人似乎有某种默契,就是不问姓名。
基于这种奇怪的默契,聊天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会衍生出一对代号——宋昀管眼前的大妖叫狐狸,对方则管他叫小道士。
这种日子过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有接近半个月殷怀都没再出现。
第76章 回溯(四)
开始宋昀没注意,以为是他有什么事情耽误了,日子还是照旧。
只不过在看书的时候眼神会时不时飘向窗外:规制药材的时候会留神院子里的动静,甚至清晨睁眼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种隐隐的期盼。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种“不在意”却越来越难装。
照理来说一个人在山上住了那么久才是常态,现在安静下来应该很快适应才对,可宋昀发现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为孤独从来都是一种通过对比产生的感觉——在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没体会过孤独,是因为他从没想过会有个人在他左右,跟他分享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各种琐碎的东西。
而现在,一旦陪伴消失,宋昀忽然发现生活变得空荡荡的,有很多次他下意识想要把发生的事情记下来当成玩笑去跟人说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应该有人的座位已经空了很久,于是只好讪讪地把这个念头落下去。
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想说但找不到人听的感觉其实很压抑。
这段时间里宋昀出去过几次,山精野怪他认识不少,能说上话的也有几个,但奇怪的是跟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隔离的感觉却更强烈。不仅因为他们是妖,还因为他心里总是在想另一个人。
后来宋昀不再出门,打算重新适应自己以前的那种生活,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这种小小的变化总会被遮掩过去。
但那种隐隐的期盼停留的时间却远比他想象里要长久的多,以至于半个月之后的暮色时分,他从窗户里看到那人坐在对面房脊上看他的时候还恍惚质疑了一下。
殷怀蹲在房脊上歪头瞧他,见他没动作,干脆跳了下来,直接推门进屋:“周围八万山跑遍了才敢来找你,”殷怀靠在门边的墙上笑吟吟地看他:“外面风光很好,不赏个脸出去看看么?”
日落之后仅剩的天光迅速收敛,宋昀跟他一起坐上房脊的时候天色已经十分朦胧。
现在是暮春,风很温柔,坐在房脊上看,不远处是几株硕大的花树,花开得如火如荼,暗淡的天光下仿佛坠落的云。
再往远处是山下镇子上的灯火,湖蓝色的天幕下一切都十分温柔。
宋昀看了一会,没说话,然后看见对面的人勾勾手指把院子里晾药用的矮桌招了上来,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壶酒摆上。
现在还不到山里聒噪的时候,房脊上很安静,殷怀看了他一阵子,忽然笑了一下,好像招供一样交代:“我有事。”
宋昀看得出来。
再怎么说他好歹也是修士,现在两人又在这么近的距离面对面地坐着,殷怀额上的妖纹就是再怎么费心也不能全部遮住。
妖在修成之后很少会露出妖纹,这种想遮也遮不住的情况只有两种,一是太虚弱,身上的修为马上就维持不住化形的时候。二是要渡劫的时候。
殷怀显然是后者。
渡劫对于修士来说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但却是妖的必经之路。从修形开始,妖的每个阶段都对应着劫数。
开始的天雷之刑是对肉身和修为的历练,挨得过就能脱胎换骨金丹成型,挨不过就地灰飞烟灭。
但是随着修为的增长,天劫便从生死之问变成了终极之问,大妖的渡劫更像是一段聆听天授闭观顿悟的时间,参透其中玄机,渡劫之后境界和修为都能更上一重天。悟不透就继续鬼混,等待下一次天启之机,但能力一直都不会有太大提升。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渡劫就是天地之间一种对于“德不配位”的妖精的淘汰机制。
对于殷怀这种大妖来说渡劫已经从砧板鱼肉变成了一节禅修课,但是在渡劫“天授”的状态下,不管是怎样呼风唤雨的大妖都如同睡梦中的婴儿,无疑是仇敌捅冷刀子的天赐时机,甚至鬼市上有人专做金丹生意,动手挑的就是这种时候。
所以渡劫之前最重要的就是找好地方、潜藏行踪。
殷怀说着倒上酒:“如果顺利,四天之后我会来找你;如果不顺利,恐怕还要在那里多迷糊一阵子,清醒之后才能来找你。”
宋昀也不是很清楚这种最该保密的事情他跑来跟自己说干什么,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对面的人并不太计较他接不接话这件事,仰头自顾自喝掉杯子里的酒,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如果,”
殷怀说完顿了顿,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才扬了扬眼楣,继续说:“如果你有闲情、或者有什么事情,而恰好我四天之后还没有来的话,”
他说着拿出一张纸笺扣在桌上,推到宋昀面前,示意宋昀打开看看。
宋昀有点摸不着头,但还是依言看了一眼。
上面只有几个字,是个地名。
只看了一眼,宋昀还没反应过来,字条便凭空烧成了灰烬。
“?!”宋昀不禁愣怔了一下,抬眼去看对面的人。
巧的是对面那人也在看他。
殷怀伸手将桌面上的纸灰扫下去,淡淡地地解释说:“可以用个小傀儡,到这里来摇醒我。”
殷怀说话的声音很轻,脸上也一直很平静,这句话说完,屋脊上安静了一段时间。
春日多风,宋昀怀疑刚刚是自己听错了。但显然没有,脚边纸灰甚至都还没被吹散。
这是一条致命的消息,就这样被风轻云淡地交到了自己手里。
他感觉自己心跳的速度正在一点一点往上增,升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频率。
宋昀有些恍惚,但这件事情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单方面的,消息已经被塞进自己脑子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拒绝什么。于是只好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也佯作风轻云淡地点头哦了一声。
殷怀举起酒盏朝他示意了一下,然后喝光了里面的酒,缓缓道:“好了,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他说着站起身来,歪头朝宋昀笑了一下,然后迈步往房檐边上去:“过几天再来找你。”
从两人坐着喝酒的地方到房檐边,殷怀走了三步,每走一步宋昀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一点,脑海里无数句话翻涌着压向他的喉咙,可就是有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在他嘴边严防死守。他死盯着那个人的身影,手心里全是汗,就是下不了张嘴的决心。
结果殷怀的身影从房檐上消失的一瞬间,宋昀脑仁一竦,“噌”地站了起来:“狐狸!”
殷怀的身影应声在不远处落下来,回头看他。
宋昀呼了口气。
一方面,这人还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站着,另一方面,他现在的心跳实在是有点太快了,为了保证不出什么问题,必须冷静下来。
殷怀往回走了两步,看宋昀欲言又止的表情,身形一闪又站在了屋檐上:“怎么?”
宋昀清了清嗓子,尽可能把嗓音里的局促遮掩掉一些,转开视线佯作如常地问:“你有很多朋友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