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点毫无保留暴露在自己面前,宋昀一时间有点看不太清局势,不知道这只蛊虫是要自戕还是要做什么其他事情,谨慎起见他还是直身站了起来,手中甚至已经捏起了符纸,然后试探性地咳嗽了一声。
蛊虫的动作应声停了下来,略作停顿,然后头也没抬,继续收紧了胸足,死命撼动自己硕大的脑袋,动作之大,几乎像是想手动卸下头来。
宋昀站在一旁看得有点犯懵,又过了片刻,他忽然听见蛊虫紧团在一起的身体之下传来了一声骨折一样的声响。
然后对面的蛊虫收了胸足,将身子重新舒展开,猛地将头向旁边一甩,一样东西唰得飞了出去,穿过阵法外壁,一头撞在一旁的岩壁上,啪得一响,掉落下去。
然后宋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被甩飞出去的是一只毒螯。
他现在用的是锁阵,一般在斗法过程中为了方便缴械之后往外扔外壁的结界只挡邪气,这种断肢类的东西连生气都没有,当然不会受到阻隔。
但是这种类似斗着斗着忽然砍下自己一条胳膊扔出去的行为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宋昀已经很明确地表态了,只要配合绝对不会伤他性命。刚才的斗法双方高下已判,要表态只要他在阵里老实趴着挨到五鼓天明就行,这种“自废武功”的方式实在有点过了。
还是说这家伙忽然想通了,仇不报了,想表明立场让他收阵放它离开?
宋昀看了看一旁矮草里孤零零的一只毒螯,大小如同一只水牛角。
然后又转头看了看面前的蛊虫。在原本毒螯的位置上,有一处大小骇人的破口,褐色的液体汩汩往外流。
“……”宋昀头皮麻了一下。
还不等他试着开口发问,那只蛊虫忽然又将头用力底下去,胸足紧紧抱着撼动起来。
宋昀一竦:“别别别……你就是都拔下来也得等到天明——”
话没说完,他只觉得阵外忽然有东西一闪而过,宋昀下意识闪身,然而还是觉得肩上一凉,瞬间就被一股强力带了出去,下一秒后背就狠狠拍在了岩壁上。
巨大的冲击几乎把他五脏六腑都拍散了,宋昀狠命咳了两声,这才终于顺过气来。
宋昀首先意识到的是被拍上来之后自己的脚始终没着地。
他试着动了一下,然后才感觉到身体不同部位上五花八门的痛感。
——简单来说,他被刚刚那只蛊虫折下来的毒螯贯穿了左肩,结实钉在了岩壁上。力道之大不言自明,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到,毒螯毒性还在。
显然对付虫族与山精野怪之间有很大不同。如果说之前的断尾还比较容易理解,现在拿断肢当暗器而且劲头十足毒性不改就实在有点超出他的认知了。
虽然如此,宋昀在三分震惊当中仍保持着七分镇定,他看了一眼对面再度开始疯狂扭动试图逃脱的蛊虫。
他刚刚真是低估这东西了,本以为这蛊虫没人养没人教有些痴顽,没想到竟然还能用曲意逢迎的计谋。
看它金蛇狂舞一阵毫无效果,宋昀忽然笑了一下,他吹了一声口哨:“其实咱俩差不多,我的阵离开我也照样听话。”
说话之间手中结印,不远处的印阵迅速收缩,堪堪围拢在蛊虫身周让它动弹不得,一只金色的尖锥瞬间刺破它的背甲露出头来,在此之后,同样的尖锥一路向前,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渐次从那只蛊虫背后扎出来,将它尚能活动的上半截身子牢牢钉在地上。
宋昀面无表情,垂眸低称一声“震”,印阵周围的结界应声而起,在半空缩成一团金光,随着宋昀的手指虚空一握,一道电光直劈下去,落地一声惊雷,连带着它身上的无数金锥和敕令都收到感应,一阵雷火滚动之后,宋昀面前只剩下一具焦黑的虫尸。
宋昀盯着那条奇长的炭痕看了一阵,然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扎在他肩上的毒螯虽然被他避开了要害处,但还有毒性,又是在心口附近,一经行气必然会累及灵脉。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蛊毒的效果十分惊人,从结印开始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最后的行令就已经十分吃力。好在阵中早有呼应,否者结果如何恐怕真不好说。
蛊毒在灵脉中扩散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宋昀便觉得原本只在伤口处才有的灼痛已经抵达了四肢百汇,好像筋脉里被灌了一勺热油,由内而外将筋骨皮肉都烫得滋滋作响。
他现在浑身发软,连拳都握不起来更别提出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发泄点,只有任凭那种由内而外的撕裂和灼痛条分缕析地游走在每一寸皮肉之下。
脱力之后他几乎全靠肩上的毒螯将他钉在山壁上,宋昀垂着头,面如白纸。一遭一遭的冷汗早就把背后的衣袍沁透了,额上冷汗顺着碎发几乎是不停歇地往下滴。
他抿着嘴唇,心里甚至很期盼蛊毒快些攻破灵枢下的最后一点屏障。
——死在现在绝对是一种解脱。
第79章 回溯(七)
殷怀睁眼的时候是第四天,天光刚亮,闭观的石室之内目之所及还是一朦胧的灰色。
历劫不再经历雷劈火烧之后轻松了很多,不至于睁眼之后浑身是伤趴在地上求死不能。
他缓缓行了行气,逐渐活络过来的感知开始作用,先是全身上下洗经伐髓一般的感觉,继而灵台逐渐清明,历劫之后微观所见的视域已经扩大到方圆百里。
然而不过呼吸之间,殷怀忽然面色一凛,瞬间身子几乎是弹了起来,中间没有半点停留,直接便掠身向山下去。
殷怀到的时候宋昀已经跌坐在地上了,毒螯上的毒液把伤口周围的骨肉都腐蚀成了一滩黑血,仅剩的一点皮肉支撑不住整个人的重量被撕裂下来,从颈侧延伸到胸口的骇人伤口如同巨兽的咬痕。
在他不远处有一道笔直的炭痕,周围土地上印阵的痕迹甚至还能辨别一二。
殷怀当然知道是谁。
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和虫尸烧焦之后的腥臭纠缠在山间灰白的雾气里,压抑到殷怀觉得自己只要张嘴立时就能把心吐出来。
蛊毒直入灵脉,宋昀早就死了,而且是魂飞魄散——躯体里的七魄早就散尽,三魂也已经残缺不全。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意味着他连入黄泉的机会都没有。意味着这个人不会再转生轮回,而是直接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从此之后不管几百年几千年,这个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殷怀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眼底是几百年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失魂落魄。
他定定看了半晌,然后极缓慢地呼了口气,迈步走上前去。
心者神之舍,宋昀现在魂魄散到这个样子,唯一能有点用处的就是剖出心来引神归窍。因为伤口的缘故剖心并不十分必要,但蛊毒还留在其中,毒邪犯中神不入窍,可人死之后经脉不再循行,靠外力将蛊毒逼出来是不可能的,只有用什么东西把蛊毒化掉。
附近山中有什么仙药灵草他不知道,也没心思去找,不过倒是有一样唾手可得的东西他很有信心。
殷怀挨着宋昀坐下,展臂将人揽到身侧来,指尖在他心口附近画了道咒印,护住仅剩下的丝缕魂魄,然后抬手,指尖上冷光一闪,干脆利落直接按进了自己胸口。
心下三寸是元丹所居,殷怀面无表情地破开心壁,指尖很快便碰到了一只寸许的珠子,炙热的温度瞬间灼得他脑仁一跳,殷怀啧了一声,迅速在那颗珠子上抹了一把,接着便虚握拳迅速抽手,金汤带血水一气全带了出来,没有半点停留,直接将手探进宋昀胸前的伤口里,把手上所有东西全涂在了上面。
然后抽出手,把刚刚所有动作又重复了一遍。一来二去两人身上几乎全是血,样子十分狼狈。
但是殷怀感觉到自己手中捧着的这颗心似乎有了一点温度,灼热的元丹金液迅速向其中渗透进去,将剩余在内的邪毒全化成了丝缕青烟。同时灵修浸泽之下,里面仅剩的零散魂魄逐渐底实了些,不像刚才那样孱弱飘忽到仿佛只要一点鼻息就能立刻把它们吹散一样。
他将手上的血污在自己身上揩净,伸手捏着宋昀的下颌将他的脸转过来,盯着看了一会,拇指在他唇上摩挲了一下——同他想象里一样的柔软,但是却像山间晨雾一样寒凉。
殷怀指尖微微施力,松开他的齿关,然后微微阖眼贴了上去,肌肤极短暂的相贴,之后又分开来。
度给宋昀的灵气旋即通灵台转重楼直达腑阙,与元丹金液一道,推着灵枢循行起来。
即便已经气绝多时,可心腑之内毕竟还有残存的魂魄,灵枢循行之后便能以残魂为本行令招魂。
巧的是七十四险峰之内山高连天壁绝千刃,即便是魂魄,困在其中也难以飘摇自如,所以尽管宋昀魂魄几乎都要散尽,可出去的魂魄却并没有散出多远。加上殷怀的灵修加持,招魂出奇的顺利,并没有用多少时间三魂七魄便已经逐渐成形。
殷怀的脸色这才终于好看一些,轻轻将宋昀的身子扶正,让他靠着后面的岩壁坐好,自己坐在一旁安静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