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路上,徐荐碰到不少下人都在小声抽泣,说“王爷已死”之类的话,徐荐不愿相信,径直往前奔。 主院守备之森严,是徐荐前所未见的。他刚想冲进去,就被拦住了。 “徐世子,这里不可入。” 他们却也拦不住徐荐。 徐荐武功不低,他们也怕伤了他,不敢放开拳脚去打,后来便叫徐荐寻到了破绽,从院墙翻了进去。 院内仍是有着重重守卫,徐荐颇是废了一番工夫,才来到了主屋前。 主屋的门窗大敞,徐荐刚一靠近,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意,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脚步稍一顿住,面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黑衣人,一柄长剑横在了他的面前。 “徐世子,不可以再靠近了。主上有令,欲闯入者杀无赦。” 徐荐认得此人,对方是裴叙的暗卫统领贾地。 他看了眼门内,只能看到静止的外室,看不到内室是个什么情景,只是隐约能听到里面的吩咐声,似乎还在忙碌。 “我刚刚听王府的下人说,我小舅舅他……断气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徐荐急声问道。 贾地面无表情地道:“王爷没事。请世子放心。待王爷病愈后,自会亲自处置那些多嘴的下人。” 现在是秋季,但有真气护体,徐荐穿的也不多。骑马吹风,他都没觉得冷,可现在仅在裴叙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就冻得寒毛直竖,手脚发麻——仿佛是在冰窖门口似的。 不用想,他也知道里面在做什么。 “我小舅舅他真的没事吗?”徐荐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贾地再次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您请放心。有百药谷的神医在,王爷不会有事的。” * 裴叙又梦到了儿时的情景。 他早慧,不到两岁就能流利地说话,五岁启蒙,仅仅数月就识得大半的字,能够自己写诗。只是由于体弱,愣是到了六岁,才能勉强靠自己行走。 不过,他过人的聪慧已是让他父皇十分喜悦了,秋猎时,亲自带他骑马打猎,让他摸自己最宝贵的弓箭。 “叙儿想试试吗?”他的父皇抚摸着他的脑袋,问道。 他身形也比同龄人要小上不少,甚至比小他两岁的徐荐还要瘦弱几分。因着他的身份,无人敢议论这些,但这也却叫年幼的他心中颇感不甘。 他倔强地点了点头,“父皇,我想试试。” 那柄由玄铁打造的弓很重,就连一个普通的成年人都不一定拿得动。但他父皇却是很欣慰,笑呵呵地将弓箭递给了他。 他卯足了劲去拿那弓,脸涨得通红,等没有了气力,卸了力后,他看那弓仍是稳稳地立在那里。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的父皇一直拿着弓箭的下边。 “叙儿是我大祁未来的皇帝。”他的父皇说道,“皇帝不需要所有事都亲力亲为。” 父皇举起了弓,抽出了一支箭,将后者搭在了弓上,拉了个满弧,“倏”地一声,箭射中了草丛中里的一只野兔。 “像是这种事,交给别人去做就好。叙儿只需要指挥,最后等着吃兔肉就行了。” 说话的期间,宫侍跑去将那只被猎杀的兔子取了来。 父皇一手拎起了兔子,送到了他的眼前,说道:“这是叙儿的胜利果实。” 他当时就明白父皇的意思。 他自尊心强,又心气高,不甘心困于病弱的身体,无论是哪一项都不愿比别人弱。 父皇是想告诉他,在其位谋其职。他是“领导者”,就不必为“武力”而努力,最后的成果都将是他的。 ——这也是间接告诉他,他身体弱,不是什么问题。 但,他不喜欢躲在周围所有人的庇护下。 他们对他的庇护,只是因为他“皇子”的身份,但若有朝一日,摘去了这“皇子”的身份,孱弱无力的他又将如何自保呢? 他只想靠自己。 身中寒毒,远离了亲人,被师父带去长临山,于他而言是涅槃重生。他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健康身体,习得了一身高超的武艺。 当上了武林盟主那年的冬天,他时隔七年回到了京城。 在长临山的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家书,亲人们都以为他还是那个病恹恹的孩子,是以当看到意气风发地骑着高头大马的他都吃了一惊。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洋洋得意。 那时,他的长姊正怀上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因着他的回京,隔三差五都会来他的王府看望他,并送他自己亲手做的物件。 他十六岁生辰,他父皇大办了一场,以实际行动表示了对他这幺子的宠爱。 席半,他在散步时,被下人告知,长公主与徐世子吵起来了。下人们为了避嫌,都远远地躲着,没敢靠近。 赶去时,他听见情绪激动的徐荐大吼道:“小舅舅,小舅舅!什么都是小舅舅!你为什么就不看看我呢?明明我才是你的亲儿子!小时候,我生病的时候,小舅舅也生病的消息一传来,你就立马抛下我,去皇宫看望小舅舅。谁要下人在身边啊?我只想要娘亲。” 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哽咽地说道:“还有,明明说是给我做的衣服!我等了几个月,等你给新的小弟弟小妹妹做了,等你给二弟做了,好不容易轮到我……结果,你又给小舅舅做!做了一件又一件,偏偏就是忘记了我。他又不稀罕!你看他穿过没有?” “荐儿,你先听我说。” “不听不听,无外乎就是他身体不好。他身体不好,凭什么全世界都迁就他啊?如果可以选,我也想身体不好,这样全世界都迁就我了。谁不愿意啊?再说了,他现在身体好得很,凭什么……” 长公主环顾了周围一圈,没有注意到身形隐在树的阴影下的裴叙——这里除了他们三人外,也没有旁人了。 “叙儿是未来的皇帝。”裴叙分明听见他的长姊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还小,不懂。你以后的仕途,你弟弟以后的仕途,凌国公府的兴衰,全都系在叙儿身上。徐荐,你今年十四岁了,也该懂事了。” 裴叙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了全身。恰在这时,一股微风吹过,如同刀子般刮过了他的皮肤。 他有了种眩晕的恍惚感。 徐荐那边一时间也怔住了,许久没说话。 长公主的语气便缓和了几分,又道:“他也是我唯一的亲弟弟,你唯一的亲舅舅。对于很多人,血缘关系不可靠。但叙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能有他在,于你,于整个凌国公府,都是一件幸事。你要懂得珍惜。” 那夜,他独自站了许久,久到长公主母子俩冰释前嫌离去,他才如梦初醒。 他想,自己当真是在快意恩仇的江湖中待久了,才对一切都抱以美好到可笑的遐想,却下意识地忽略了京城,皇宫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想起了之前没有被他放在心上的琐事,母后刻意让他在自己见嫔妃时去找她,父皇暗示要他参与到朝政来。 他只记得了见母后时,母后特意为他准备了他最喜欢的羹汤。见父皇时,两人下了一下午的棋,并约定下次继续。 那些与利益挂钩的考虑,他理解,他全都理解。包括长姊方才的那一番话,他也没感到怨愤,只是失望且释然。 在其位谋其职,他懂。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自己迟早也要走上这一步。 可是,他很确定自己并不喜欢这些。 翌日他进了宫,问了自己的父皇。 父皇说:“叙儿现在还小,以后时间还多。年轻人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倒也无妨。”这是默许了他继续混江湖。 他又问了母后。后者虽然失望,但也给出了与父皇相近的回答。 他十六岁生辰后的第二天,他离开了京城,放回了真正能让他畅快的地方。 两年,是他父母给他的最大程度的宽限,最后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六年的朝堂生活,让他早已忘记了少年时的天真与放纵。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同他说:“你不喜欢这里,那你就与我一道离开这里。你是笼中人,但我是一直想要把你带出去的啊!” 段宁沉总让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无论是那对凡事都抱以极其乐观的态度,还是那颗澄明透亮的心,以及那无拘无束的人生。 叫他初时嗤之以鼻,后来也只默默凝望,羡慕却不可得。 爱情。 这个词汇从未出现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可它却在某一日忽然降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说不出,爱上段宁沉,究竟是因为段宁沉给了他一直渴望的纯粹的关怀,还是段宁沉的方方面面都戳中了他的心。 这东西玄妙得紧,对于他来说,似乎除了在不违背其他规划的情况下接受它以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素来习惯一切都做好计划,但是在段宁沉面前,他制定的计划却频频被打破,而他也没法拿对方怎么办。 想到未来要与对方一起度过,他内心也生不出反感来,反倒有种隐蔽的期待。 但愿,这会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第一百二十章
“有气了,有气了!” 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说不清再度听到外界的声音是什么时候,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咳。”他呛出了一口浓稠的血出来。 麻木到几乎失去了知觉的身体隐约感觉到正在被轻轻拍打背部。 “这次解毒还是比较成功的,只是刚刚恢复气息,这几天仍在危险期,千万不可有懈怠。” 长达近十个时辰的祛毒,段宁沉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耗用自己的真气。他庆幸恰好在来京城前,武功有了个小突破,否则恐怕他是没法供给充足的真气。 现在,他内力消耗过度,加上这么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站起身时差点都没站稳。 房间里放着三个火盆,寒毒刚刚逼出的时候,裴叙的体温一度降到了极低,体内的真气裹挟着严寒尽数溢散,屋内没一会儿就被冷气给充斥,是以只能开了门窗,叫外面的下人拿了火盆进屋。 “段公子,今日为主上治病,您辛苦了。到偏房歇一会儿吧。”近侍元兆低声对段宁沉道,“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 段宁沉摇了摇头,看外面的天已然蒙蒙亮,说道:“你们去休息吧,我就在这里。不看他睁眼,我放心不下。” 治疗到最紧张的时候,裴叙一度断了气。 进入他体内的蛊虫也是一种剧毒,采取的是以毒攻毒。蛊虫唯有在宿主气息全无的情况下,才会出来,否则会把宿主折磨致死。 当时,段宁沉吓得差点心脏骤停,百药谷主却说这是正常的情况,冷静地引出了蛊虫,然后吩咐他们开始急救。 段宁沉眼睁睁地看裴叙没了气息,又逐渐恢复了脉搏与心跳,他的心脏也随着这个过程忽上忽下。 受了这场惊吓,他是怎么也没法好好地去睡觉了,生怕醒来后听到的是裴叙的死讯。 还是要他亲眼盯,才放心得下。 他执拗地坚持,元兆也不好再劝说什么。 不一会儿,侍女端来了热水与毛巾,药童将提前调制好的药剂倒入其中,递给了段宁沉。 百药谷主临走前吩咐过,要用药水为裴叙擦身,以确保皮肤上不留排出的毒素。 段宁沉便亲自为裴叙擦起了身,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细致的时候,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手指缝都不放过。 在遇到裴叙前,他是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这样小心地伺候一个男人。 他给裴叙穿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侍从则是利落地换了一床全新的被褥。 段宁沉将怀中昏迷不醒的人轻轻放在了床上,为他盖上了被子,手指轻抚了一下他冰凉的脸颊,心道,我的小叙定能长命百岁。 好在裴叙的情况是在逐渐好转的。 段宁沉每一刻钟就把一下他的脉搏,能明显感知到他的脉搏逐渐变得平稳有力。 期间,徐荐和曲嬷嬷进来了一趟,得知祛毒成功后,也便悄然离开了。只留他们二人独处。 裴叙是在翌日正午醒来的。 他一醒,段宁沉就即刻让人去叫在偏房休息的百药谷主,又是给裴叙喂水,又是叫人去拿米粥。 这场祛毒,也令之前本就受了不轻内伤的裴叙,越发是雪上加霜。虽是知晓困扰了他十余年的寒毒已除,但身体无处不剧痛,且动弹不得的他,也没有太大的真实感。 “今天是几号了?”他哑声一问,段宁沉就立马手忙脚乱地去询问外面的人。 很快,他匆匆地回来,告诉他道:“今天十月十六!” 十月十六。 秋猎的日子,恐怕现在皇帝和大臣他们已启程去往了猎场。 原计划是由他来代管朝政,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体…… 白粥被侍从拿了来,段宁沉将他扶起了身,喂他喝粥。 尽管胃中空空如也,但裴叙也没有进食的欲望,仅是将食物吞咽进食管,胸腔内传来的疼痛就令他有了种作呕感。 他强忍压下了这股恶心,硬逼着自己吃下了这一勺勺的粥。 段宁沉给他喂完了一碗粥,拿手帕给他擦了擦嘴,心疼地说道:“小叙这次遭罪了。” 他吻了吻裴叙的额头,撤下了他背后的枕头,细致地扶他躺下了身,小声地说道:“之后就是否极泰来,未来有大把大把的美好都在等着小叙。” 裴叙凝望面前憔悴的段宁沉,忆起了昏迷时所梦到的过去情景,他抬起了手。 段宁沉便在床边蹲了下来,握住他的手,偏头在他掌心亲了亲,然后覆住他的手背,令他的手摸在了自己脸上。 “段宁沉,与你相遇,是我这一生之幸。”没有力气,加上嗓子沙哑,他说得很轻,也很慢,但段宁沉能听得清清楚楚,“你想与我一同周游天下,那我便也答应你。待我……咳咳,处理完一切大祁的隐患,我便退出朝廷,与你一道离开。” “好,好!”段宁沉使劲点头,激动得眼眶发红道,“我等你,我等你!所以,小叙现在要好好养身体!咱们要一起走过好多地方,看好多不同的新鲜玩意儿!我们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下定决心,做好了决定,郁在心头多年的心结仿佛也在那一刹那消失了。裴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虽知你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要同你说一声,谢谢。”他看着段宁沉俊朗的面容,肌肉放松,眉眼柔和,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段宁沉看得呆住了,许久后方痴傻地结巴道:“小,小叙,你,你笑了?你,你笑起来,真,真好看。” “你靠近些。” 段宁沉本能地听从了他的话,迅速凑了过去,随后脸上措不及防感到了一个温湿且柔软的触感。 段宁沉先是惊了一下,随后大喜所望,本想猛亲裴叙,但想到他虚弱的身体,只是克制地在他唇角回亲了一下,“我爱死小叙啦!” 想起在病人面前忌讳提“死”,他又连忙说道:“呸呸呸,我是说,我超级超级爱小叙!全天下我最爱的人就是小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