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对不起。 段宁沉无法动弹丝毫,茫然地在想,小叙为什么要同他说“对不起”? 觉得让他担心了? 不不不,应该不止如此。 他想,他大抵猜得到原因。 之前裴叙一直回避他的示爱,拒绝他,是因为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怕拖累了他。后来裴叙给了他承诺,因为看见了病愈的希望,对未来也充满了憧憬。 现在,这句“对不起”,是认为承诺给早了,觉得愧对了他吗? 段宁沉弯下了身子,使劲地搓自己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闷到令他几乎窒息,吐出气息也变得十分费劲,气管里像是堵了什么酸涩的东西似的,叫他呼出一点气,眼睛就愈发热一点。 镇定。他竭力对自己说道。小叙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小叙一直都怀有消极的心态看待自己的病情,若他再一消极,岂不是就彻底没了希望吗? 小叙的娘亲说过,小叙是有大气运在身的人,三成概率于他而言就是十成。 一定不会有事的! 段宁沉直起了身,努力打起了精神来,伸手给裴叙理了理被子与衣服。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百药谷主进门来了,还端了一个盛放药汁的器皿来。 “王爷醒过吗?”他问道。 段宁沉原是靠坐在床头,见他来,起了身,让开了位置,一面说道:“醒过。我问了他,他答应了。但是他那时还不太清醒,还是等他意识完全恢复了,再问一遍吧。还能撑多久?” “至少三日内是无恙的。”百药谷主将器皿递给了段宁沉,又将裴叙身上的银针全都取了下来,道,“你来。就以你平日按摩的步骤来。” 段宁沉接过,重新坐了回去,低声说道:“卫老头,真的就没有别的更稳妥的方式来给小叙治吗?” “他已中毒近十六年,毒性已深入骨髓。原本打算是要你逐步为他将毒给逼出,配合药物的作用,就算无法完全将毒排尽,也能排个七七八八,可保至少五年性命无碍。但疗程总体算下来,至少得半年。” “你这段时间为他按摩,是将那些依附在他筋骨的毒素给刮下。现在非冬季,这零零碎碎的毒素有他的内力压制,不会发作。届时第二疗程,它们将被全部排出,本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段宁沉抿起了嘴唇,嗓音发涩道:“但……他用了内力……” “现在还只是残毒的发作,因着你这段时间输入的内力还在,所以真气反噬就会尤为严重,毒性却不显。最致命的实际上还是寒毒。” 段宁沉低头让手指沾了药汁,按住了裴叙小腹的穴位,熟练地按揉了起来,一边说道:“去年冬天……我们也是遇袭,他应该也是用了内力,我们脱险后,他也是一个劲地吐血……” 他话音刚落,只见裴叙因为段宁沉的按揉,蹙紧了眉,微微动了动身子。 “小叙疼吗?”段宁沉连忙停住了动作。 百药谷主却说道:“疼是对的。继续按。” 段宁沉手背上青筋暴起,几次欲使劲,但想起裴叙不久前在自己怀中吐血的场景,还是没能狠下心。 他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问道:“我能抱着他给他按吗?” 裴叙是在半夜醒来的。 醒来时,身上盖着齐整的被子,被中很暖和,但只有他一人。他微微偏头,便看到了靠坐在他旁边的段宁沉。 “小叙!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裴叙尝试动了动身体,但那股熟悉的虚弱感与疼痛让他失败了。他就连说话也十分费劲。 “段宁沉,谢……” 他另一个“谢”还没说出口,段宁沉就细声说道:“小叙饿不饿?都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拿点粥来吧?” 裴叙凝望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问道:“你吃了吗?” “吃了。那我去叫人给小叙拿粥来!” 段宁沉正要朝外走去,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传来了一个力道。他回过了头,忙蹲下了身,将裴叙的手放回了被子中,问道:“小叙,怎么了?” 裴叙道:“两碗粥,再拿些馒头与小菜来。” 段宁沉没有细思,一口应下,匆匆地出门去吩咐了侍从。 待东西拿来后,他端着进了门,将托盘放在了床头架上,扶裴叙起身,靠在了自己身上,端起一碗粥,试了温度合适后,舀了一勺送到了裴叙嘴边,“小叙,来。” 喉中仍是弥漫着铁锈味,裴叙吃下了一勺粥,勉强吞咽了下去,压下了血气。 段宁沉偏头在他发顶吻了一下,便又舀了一勺。 很快,一碗粥吃完,段宁沉正打算拿起第二碗,裴叙又开口道:“好了。” 段宁沉连忙将他又扶下了身,找出了手帕,给他细致地擦了擦嘴,问道:“要喝水吗?” 裴叙摇了摇头,道:“你吃吧。”说罢,便阖上了眼。 段宁沉看着他一怔,目光落到了床边托盘上那剩下的一碗粥,一盘馒头与几碟小菜上,呼吸一滞,再看向似乎又睡过去的裴叙,他手指蜷缩了起来。 他确实自从裴叙受伤,就没有进过食,因为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但他也没感觉到饥饿。 裴叙听身边的人吃起了东西,速度很快,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吃完放下了碗筷。 对方给他拉了拉被子,后准备将空碗都送出去时,裴叙睁了眼,说道:“帮我叫宣吉与卢稻两人进来。” “恩,好。” 一道进来的还有放心不下的曲嬷嬷。 许是太后对她叮嘱过什么,进来后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就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盯着裴叙看。 裴叙被段宁沉扶起了身,背后拿了几个枕头垫着,令他靠坐在了床头,段宁沉还从衣柜中取出了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了裴叙身上。 “曲嬷嬷,我没事。让母后不必担心。”裴叙先是对曲嬷嬷道。 曲嬷嬷追问过百药谷主,后者只说是真气反噬,没有说寒毒随时会发作这码事。她道:“小主子,请您务必保重身体。娘娘要奴婢给您带个话,您什么也不必操心,就专心养病,所有事都交给娘娘来处理就好。” 裴叙微微颔首。 曲嬷嬷看了眼被他唤进来的两个下属,福身道:“奴婢先退下了。” 她出门后,裴叙道:“徐荐在哪儿?” “回主上的话,徐世子两个时辰前来过一次王府。不过府上戒严了,说您不见客,他在厅内坐了一炷香就走了。” “他是刚刚打马球回来吗?” “似乎不太像。徐世子着的是华服,骑的马也是玉顶,而非赛风,额上的汗渍也不多。” 四皇子,裴顺。 裴叙眸色微沉,又道:“全权跟进审问。” 刺杀用的弩箭为太子负责的官府机密,此番太子“渎职”的罪名是少不了,底下必然还会有一波清查,铁定还有人要以“太子是主谋”来弹劾。不过皇帝定不会重惩了身为嫡长子的太子,顶多关关禁闭,罚罚俸禄。 但肯定会有人趁机从中浑水摸鱼,比如蓄意杀了活口,栽赃给太子,说他杀人灭口之类。 再说,太子若在这节骨眼上被关禁闭,那秋猎定是去不了。没准就有哪个皇子“恰巧”脱颖而出,入了皇帝的眼。 裴叙不喜太子,但也不愿做他人的棋子,来对付太子。 一番吩咐后,两名下属领命退下。 “小叙,你身体还虚弱,就别这么费心了。再睡会儿吧。” 裴叙顺着段宁沉的力道躺下了身。 段宁沉蹲在床边,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睡吧睡吧。” 裴叙却不睡,说道:“辛苦了。谢谢你” “我们什么关系呀?哪还需要这么客气?”段宁沉手探入了被窝,握住了他的手掌,说道,“小叙快快病好,就是我最希望的了!” 在他的掌心下,裴叙闭上了眼,轻叹了声,“什么时候开始解毒?” 段宁沉背脊一僵,身躯慢慢贴在了床上,哑声道:“谷主说,说,越快越好。我,我们还在等小叙的意见。” “若是失败,你就即刻离京。谷主与我母后还有交情在,但我怕我母后会迁怒于你。”早期他做的两手准备,现在也发挥作用了。 “不要想什么失败!一定可以成功的!小叙一定可以病愈的!” “我是笼中人。我本不愿将你也拉入笼中,过这伸不开手脚的日子,困在命不久矣的我的身边。但,是我太自私了。” “在笼内也好,在外面也好,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我是一直想要将小叙带出笼子,与小叙一起看天地的五彩斑斓啊!”段宁沉手指插入了裴叙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慎重地道,“我也只想与小叙一起。所以,小叙一定,一定要快快好起来!答应我好吗,小叙?” 视线被覆盖,他看不见段宁沉的样子,只能感觉到对方离他很近,近到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眼上的手掌与握住自己的手掌上都有细微的汗,掌心炙热得发烫,仿佛有源源不断的信念从肌肤相触之处传递给了他。 “好。”他听见自己呢喃说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开始解毒前,裴叙安排好了一切事宜,确保了就算解毒失败,他不幸身陨,他底下的势力也能有条不紊。他早有准备发生紧急事故的方案,是以也没让他花太多心神。 除了极少数人外,没人知道裴叙即将面对的是生死之关。 次日有不少人上门来访,全都被管家客气地告知王爷在养病,闭门不见客。徐荐这次是随母亲一道来了,又吃了个闭门羹,他感觉不大对劲。 嘴上安慰了母亲,送她回了府后,寻了个借口,又跑到了定王府来。 这次,他也不说要见裴叙了,说是要见段宁沉。 侍从也替他进门问过了,后告知:“段公子说他很忙,不见客。” “你老实告诉我,我小舅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不是说刺客没有伤到他的吗?” 侍从:“很抱歉,徐世子。小的无可奉告。” 徐荐急躁地抓了抓脑袋,在原地踱步,“这也不说,那也不说!给我个准话行不行?就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事?” 侍从:“徐世子,小的真的不知道。您也请稍安勿躁。” * 主院,仆从们已将所有需要用的药物与器材都拿进了屋来。 裴叙也没有多紧张,反倒有了种即将面对既定命运的释然。 而段宁沉却是十分紧张似的,准备工序之中,将他抱在怀里,一边给他按摩,一边嘴里嘟嘟囔囔,给他打油打气。说的都是“就是治个小病,很快就能好”,“有我在,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之类的话。 裴叙身体绵软无力,只能任他摆弄。 待段宁沉将他的身子放回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后,裴叙忽然说道:“别怕。” “恩?”他说得太轻又太快,段宁沉没听清,蹲下了身,耳朵凑近了过去。 裴叙轻缓地说道:“会没事的。当年我在死门关前走了几圈,都平安无事地度过了。这次也不在话下。” “恩恩!”段宁沉握紧了他的手,慎重地说道,“小叙一定可以的!” 过了一刻钟,百药谷主走了进来,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段宁沉看向了裴叙,后者轻点了一下头。 段宁沉冲百药谷主道:“可以开始了。” 屋内除了他们三人外,只留了百药谷主的一个药童,以及两个王府的侍从。 百药谷主示意将裴叙扶起身,段宁沉连忙照做。 “一会儿,无论王爷出现什么状况,你们都不要慌,也不要急。全按照我的话来做。此事关乎王爷的性命,大家务必拿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时刻保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 开始之前,百药谷主先是难得威严地板起了脸,严肃地环顾了众人说道。 “是,谷主!” “我一定会的!” 百药谷主颔首,对元兆说道:“小元,麻烦你扶住王爷。”又对段宁沉道:“段小子,你站到王爷的面前来。” 两人赶忙依言做了。 百药谷主拿出了一把用消过毒的匕首,拿起了裴叙的手腕,在他小臂上浅浅地划开了一刀,鲜血刹那间顺着皮肤滴落到了床铺上。 段宁沉瞳孔一缩,正要开口,想起百药谷主方才的话,还是什么也没说。 百药谷主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来,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只颜色鲜艳的大长虫。他将盒子凑近了裴叙小臂上的伤口。 虫子似乎是被鲜血的味道吸引似的,一下子就钻入了伤口之中。 百药谷主退开了身,对药童说:“小诺,止血。”又对段宁沉道:“用你的真气,将寒毒从府舍穴逼到大横穴。” 段宁沉刚一如此做,裴叙的体温就瞬间降低了不少,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青白了几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几分,眉毛与睫毛上仿佛都结上了冰霜。纵使是这样,他也一声没有吭,紧闭着眼眸。 察觉到段宁沉的迟疑,百药谷主喝道:“照我说的去做。” 段宁沉狠下心来,一咬牙,继续了下去。 * 徐荐表示,见不到裴叙或段宁沉,他就不走了。侍从们也没法奈他何。结果,徐荐当真是在大厅中,从白天坐到了黑夜。 直到曲嬷嬷出来。 段宁沉知道了曲嬷嬷会内力,所以他们在屋内谈裴叙寒毒之事时,都是听她离开后才说的。 虽然他们隐瞒,但一早上准备事宜的轰轰烈烈,又有一整天的闭门治疗,曲嬷嬷并非傻,她猜得到里面在进行着什么。 这次的刺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对太子的陷害,皇帝打算查清幕后真凶,对太子的处置也是从轻,但太后却不依,她可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太子。 她的意思是,无论是真凶,还是太子,都是害了裴叙的人。只要是害裴叙的人,她统统不会放过。 曲嬷嬷将“裴叙今日开始祛毒”的消息传到了皇宫,只是太后那边还没有什么回应。 “欸!曲嬷嬷!我小舅舅还好吗?”徐荐急切地跑了过去,道,“这一天都没有音讯!” 曲嬷嬷道:“世子,您先回去休息吧。小主子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我母亲那边也在担心小舅舅,昨晚一夜都没睡,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也没听到个准信。”徐荐皱紧了眉头,烦躁地说道,“我也总是有不好的预感,总是觉得会……”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正厅的后门那儿传来了喧哗声,隐约捕捉到“王爷断气”的字眼。 这下甭说是徐荐了,就连曲嬷嬷也是大惊。 徐荐也不顾侍从的阻挠了,直接冲到了大厅的后门,抓起一人急声询问道:“你刚刚说什么?谁断气了?” 那侍从眼眶通红,哑声说道:“王,王爷他……” “尽胡说八道!”徐荐怒不可遏地将他摔到了地上,冲去了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