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裴叙从来的入口出了赌场。彼时正夜黑风高,明月高悬,走出暗巷,街上无人,他听到了头顶传来的轻佻的口哨声。 他抬头望去,便见段宁沉潇潇洒洒地从屋顶跳了下来,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怎么样?偷听到他们的赌局内容了吗?那神秘人是谁?” 裴叙神情淡漠,挪开了视线,语气波澜不惊,“没探查到。” 段宁沉叹了一声,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失望,兴致勃勃地道:“无所谓啦!反正今晚又耍了一把荀葭,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裴叙迈步往前走,敛下了眸,又道:“你之前来过这里吧?” 赌场规模不小,人也嘈杂,段宁沉一进去注意力就全放在了赌桌上,压根没有打探周围环境。而裴叙也是经过仔细观察,才发现这赌场还有个只能出的大门。 段宁沉脱身时,不假思索地就选择了那大门,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由此,他与荀葭有仇,还不易容,光明正大地闯入这里,也可以做解释了——他早知道荀葭手下这些喽啰都不认识他。 段宁沉背着手,摇头晃脑道:“是啊是啊,昨晚我就来这里转了一圈——主要是怕李盟主你到这里出什么意外,然后以为我和荀葭暗中勾结搞你,去向小叙告黑状。没办法没办法,像我这样有爱情的人,总是需要考虑得多一些。李盟主你不会懂的!” 显然,他并非毫无心机之人。 无论是对徐荐,还是对荀葭,都是表面玩世不恭,实则暗藏玄机。但是对他……不管是他以“裴叙”,还是以“李叶舟”出现在他面前,段宁沉都始终如一。 既对他没有防备,也疯疯癫癫,总是胡言乱语。 他是察觉到了他的身份,故意装疯卖傻,还是……? 裴叙顿住了脚步,眉头微蹙地看着他。 段宁沉转过头,“怎么了,李盟主?走不动了?——你走不动,我也不会背你的。我只背我家小叙!” 又来了。 裴叙淡淡地开口道:“段教主聪明过人,又何必故作疯癫,老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言语呢?” 段宁沉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你这是在夸我吗?” 裴叙:“……” “哎呀!今夜居然得李盟主的一句夸赞,段某真是荣幸至极呀!”段宁沉矜持地摆了摆手,“当然,你可千万不要爱上我了,我知道我很优秀,但你爱我,是不会有结果的!我已经有我家小叙了。” 若是有尾巴,他只怕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裴叙又有了久违的无力感。 他开始怀疑起了自己心中对段宁沉的判断,或许他是不是不该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测段宁沉这朵奇葩? 他又问道:“你喜欢……定王什么?” 段宁沉顿时后退了几步,“不是吧你?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我说过一百遍了,我的心里只有小叙!” 他几乎每一句话都提到了他,足以看出他对他的感情之深厚。 裴叙只觉心头的烦躁更甚。 对于命不久矣且身怀重任的他来说,这份感情并不是他所能够承载得起的。它宛如一座大山压在了他的心头。 尤其是想到了方才赌场的事,这愈发令他感到了沉重。 “他对你从来没有好脸色吧?而且身体差,总是需要你来照料?” 此言一出,段宁沉的气场便变了,他神情难得严肃了起来,语气沉沉,“你和小叙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 裴叙岿然不动,“我只是觉得好奇。” 两人定定地对视了一会儿,段宁沉的气势率先泄了下来,“好吧,我也不想以恶意揣测小叙信任的人,我就权当你是替他问了。” 他随便坐到了路边的台阶上,说道:“唉,最初见到小叙的时候,就是觉得他怪好看的,我特别喜欢。当时我以为他是青楼的小倌,因为是我把他从青楼掳走的,所以我就觉得要对他负责。然后,我就发现他也忒招人疼了。” “他刚开始不太喜欢我,但是只要是我对他好的举动,他再反感,也会勉强接受——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世上有人是表面热情迎合,内心嗤之以鼻。而他就截然相反。我义父常说,看一个人,得看他的内在,而不要看表象。小叙就是外表冷冰冰,想要用这种方式逼走所有亲近他的人,然后自己独自承受一切。但真正在意他,又懂他的人,又怎会被这样轻易逼走呢?” “当时下雨的时候,我给他输内力,他愣是不肯让我损耗内力,故意说出‘我仇人会找上来砍死我’这类凶巴巴的话——也不肯承认是关心我。还有,我们住宿在一农家,他还偷摸地跟一小女孩讲如何让自身变得强大——分明是天潢贵胄,也还关心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后来我们遇刺,他都那么虚弱了,也还挂念着我受的伤,硬是坚持要我先去治。我能看出来,我越为他付出一点,他就越发动容一点。到后来,分明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但也要在临行前先完成我的愿望。” “唉,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这么做,会让我和他越发纠缠不清。可他还是这样做了。是不想欠我的吧?他总是会格外珍惜别人对他的好,又格外倔强,不肯承认,也不愿示弱。这么惹人爱的小叙,我不爱他,我不是大白痴吗?” “一开始,可能的确是责任感,还有莫名的好感,以及觉得逗他好玩。后来,随着和他的相处,我每天都越发爱他一点!越与他相处,就会发现他有多么好!他简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瑰宝。我想要让他快快乐乐,但是之前我也总是觉得他有心事,无论怎么逗他开心,他也不笑一笑。现在我知道他身份,总算是知道原因了。” 段宁沉浓眉紧拧,突然抬起头问道:“喂,李盟主,你有见过小叙笑吗?” 裴叙眼睫剧烈地颤动着,半晌才应答道:“没有。” “也不知道我一统了江湖,他会不会开心呢?”段宁沉仰望着夜空,撑着下巴,喃喃自语道,“我从小就想着要让天下再无祸乱,我们……这也算有了共同理想了吧——虽然和他相比,我就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声,“哼!之前不是一直没动力嘛!总之现在有了他,我要认真起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满心念叨着的心上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双璀璨的黑眸中是闪烁的粼粼波光。
第七十章
段宁沉对月忧郁地思念了一会儿自己的心上人,这才打起精神,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我们回去吧!李盟主。” 裴叙沉默地走了过去。 段宁沉一开话匣就没完,一边走,一边继续絮絮叨叨,“……小叙如果能再活泼一点,不那么沉默就好了——不管怎么说,我家小叙天下第一可爱!爱他爱他爱他!” “说来,小叙在蜀州吧?你得到他的消息这么快。为什么他不肯现在见我呢?哎。” “今晚我跟你说的话,你可以告诉小叙,我一点也不介意让他知道我对他的爱,嘿嘿嘿!” 裴叙突然开口,“段宁沉。” 这熟悉的唤全名,让段宁沉倏地转过了头。只是这声线仍是属于李叶舟的醇厚,不似裴叙的清润冷彻。 段宁沉挠了挠头,“干嘛?” 裴叙眨了一下眼,偏过了目光,转移了话题,“我打算派人铲除这个地下赌场。” 段宁沉莫名道:“那你铲啊,和我说干什么?” 裴叙淡淡道:“你今晚找了荀葭的茬,他或许会认为是你将地下赌场的信息透露给的武林盟,而迁怒于你。” 段宁沉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多大点事儿?我们之间的仇不差这一点半点的。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但是忘记了。” “说。” “颂道玄录究竟是你的,还是小叙的?你真打算将它送给武林大会的优胜者吗?” 裴叙只淡声道:“颂道玄录乃是家师传承,不可轻易示人。” “也就是说这只是个空钓钩咯?” 裴叙不置可否。 “‘不可轻易示人’,但是你还是给了小叙,让小叙誊抄了一份,送给了我,是个什么道理?”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段宁沉耸了耸肩,“好吧。不过我看这秘籍好像一共有九层,小叙写的只到了四层。既然你说是你师父传承的,那你也应该练的功法就是它吧?你练到第几层了?” “六。” 段宁沉啧声道:“那你可真狡猾啊!那利用颂道玄录肃清武林,是你们之前就计划好的,还是临时起意的?” “临时。” “那倒也是。你们总不可能故意指使洪长风去杀人全家。这么看来……这计划是小叙一开始策划的,你配合他。之前你们对付我们,我们的反击反倒成了你们的嫁衣。所以之前你们武林盟针对我们轻岳教,也是因为我带走了小叙吗?” 裴叙不答。 段宁沉已有了结果,又道:“就算有小叙在中间,我们轻岳教这么多年和你们武林盟的恩怨,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算了的。待此事了结,你且等着瞧。” 裴叙看向了他,淡道:“我拭目以待。” “哦,还有,我一直想要和你再打一场。我这三年,精进了不少,这次我一定能赢你!” 裴叙道:“改日。” “为什么要改日?明明今晚就可以!” “我不想。” “你就是怕了吧!你怕了你怕了!天呐,武林盟主居然不敢应我的战!哎呀呀,传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啦!” 裴叙不理会他炸乎乎的挑衅,无动于衷地走回了武林盟。 段宁沉说得口干舌燥也没激得他应战,抱着手臂,嚣张地道:“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全天下人,堂堂武林盟主李叶舟居然不敢与我再战!懦夫,懦夫,懦夫!” 裴叙眼眸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时候不早了。段教主早点休息吧。”说罢,也不等他的回应,转身离去了。 事实上,段宁沉现在也不急和他打,总之今晚过得很充实,连番在两个仇人身上过了一把嘴瘾,让他很满意,他意犹未尽地回了屋。 裴叙踏入了主院的门,终是受不住,撑着墙壁,弯身掩嘴咳了起来,他四肢发麻,脑袋隐隐作痛,甚至能尝到喉间的血腥味。 他现在的身体终归还是太虚弱,站立与行走了半个晚上,心神接连遭遇震荡,这便令他不堪重负,仿佛又回到了冬天那筋骨酥软,站立不得的时候。 暗处的贾地现身,赶忙扶住了他,“主上!” “扶我进去。”他低声说道,“还有,叫聂礼和柏叔来。” * 段宁沉足有两日没见到“李叶舟”,去主院,那里戒备森严,不让他进。问路过弟子是什么情况,他们也皆茫然,一问三不知。 他有理由相信李叶舟就是怕了他,不敢和他比试。 然后,在武林盟游荡,思考如何逼出李叶舟的段宁沉,与一脸兴高采烈的徐荐狭路相逢。 段宁沉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找徐荐,可是也不知道这厮躲到哪里去了。这下,可真是羊入虎口。 他一声吼,“徐荐!” 徐荐看到他,整个人都懵了,“这里……不是武林盟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段宁沉道:“我当然是来找我家小叙的!” 此言一出,徐荐的脑中瞬间就转过许多念头,自家小舅的身份暴露了吗?为什么会暴露?小舅为什么肯让段宁沉在这里?他们之前不还是一副俨然已经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吗? 什么情况啊现在? 他惊悚了。 几天前,他收到了来自太后的信,信中提到要他看护好裴叙,千万千万不可让居心叵测的奸佞小人靠近天真单纯的裴叙,还有就是要他劝说裴叙回京。 ——虽然信中没提“魔教教主”,“段宁沉”这类字眼,但说的是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以及,太后说裴叙“天真单纯”,这着实令看信的徐荐虎躯一震,情不自禁地想自家娘亲该不会也对自己有诸如此类的误解吧? 他望了望四周,问道:“我小舅现在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