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倏然止步,回头,那个小孩果然跟在他后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巴巴似乎期待着什么。
道士迟疑半晌,自怀中掏出为数不多的银两,撩起长袍蹲下,递给小孩,认真道:“你留在这里尚且可以吃百家饭,跟着我吃得苦不一定就比这里少。”
谢祈听得有趣,笑眯眯道:“听见没有,他让你快走。”
道士沉默。
小孩见他神色坚决不容分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一把抓过他手里的银两,转身就跑,跑到一半,还不忘回过头冲谢祈扮鬼脸。
谢祈目送小孩跑远,眯起双眼,“这小鬼精着呢,饿不死他,倒是你”他将视线移到道士清减的蓝袍上,来来回回逡巡一番,“你不会把全身家当都给他了吧?”
道士冷淡地斜睨了他一眼,一甩拂尘,抬脚便走。
谢祈负起双手,迈开双腿,走在道士前头,“还好你遇见了我,本公子有钱,保你一路吃香喝辣,无忧无虑到长阳。对了,小道长,你叫什么,以后方便称呼。”一转头,却见道士身影已在反方向的百米开外。
谢祈乐了,遥遥喊道:“道长道长,等等我!”
面摊老板捞起一挂白面,自言自语道:“啧,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嗓门那么大,聋子都要听见了。”
长阳城说远倒也不远,只需翻过六座山,走过八个镇子十三个庄子,再淌过一条长江,也就到了。
半个月后,天交初鼓,一蓝一黑两道身影出现在长阳城街头。
街两旁灯笼高悬,行人络绎不绝。
二人长相出众,惹得行人纷纷驻足流连观望,有几名女子脸颊悄悄爬上红云,用手帕半遮着脸,暗送秋波。
有个娇俏的女子小声说道:“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俊的公子。”声若银铃,说得极轻,但许多人还是听见了,几个女子挨在一起一面掩嘴娇笑,一面偷瞧二人。
众人只觉那蓝袍道士极具松秀之致,如玉如月,清灵澹泊。身边的黑衣男子又是俊美又是轻狂,抱着双手,仰头打量着长阳城。
一中年男人上前问:“好俊的公子,外地来的吧?有无婚娶?在下家中有一小女,尚未论嫁,不知阁下有没有空吃顿饭?”
谢祈停下脚步,懒洋洋道:“有未婚妻,不吃,走开。”一听此言,围观的姑娘们大失所望,面色瞬间黯淡下来。见那人眼神又往道士身上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谢祈火速闪到道士身前,替他挡住中年男人,抢先道:“他就一修道的,不近女色,懂否?”
中年男人闻言连连叹气,备感遗憾:“小女错失良机,真是可惜啊可惜。”
道士拨开谢祈,问道:“请问,贵地傀儡戏何时开始?”
中年男人一愣,随即恍然,“你说那个傀儡戏啊,后天晚上开演,说来也奇怪,本来我们这里也不兴傀儡戏,七年前,不知道哪个有钱人摆的台子,反正一到那个时间点,就会有班子来演。别说,还真挺好看的,跟真人似的。”
道士略一颔首,“多谢。”
中年男人憨笑道:“戏开场前会有人派发单子,专门给你们这些外客看的。诶,那边好像就有人在发,你且稍等片刻,我替你去拿一张。”
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张纸回来,递给道士,“上边有傀儡戏的演出内容,你瞧瞧。”道士接过,细细看了起来,越是往下看,眉头越是紧皱。
谢祈心中疑惑,嘴里已问出口:“道长,话说你为什么要来看傀儡戏?真的只是好奇?为什么我直觉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道士的目光有一丝波动,但下一刻,这波动便如水纹荡漾而散,不见踪迹,似乎一句话也懒得与他说,径自先行。
谢祈没有错过这丝波动,在原地静立片刻,望着蓝色身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喃喃:“半个月过去了还不告知名字,神神秘秘的。”
他摇摇头,追了上去,和道士并肩而行。
街上有许多摊子,卖胭脂水粉的、卖首饰的、卖小吃的,甚至还有算卦的摆位,走了几步,他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果断勾住道士肩膀,“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道士紧皱双眉,忍不住道:“你站开些!”
他们进了一家依河而建的酒楼,酒楼甚为宽敞豪华,灯火高挂,楼内明亮得恍如白昼。
然后挑了临窗的位置坐下,向外眺望,万千玲珑剔透的荷花灯漂浮在河面上,正随着水流缓缓淌着。
天上繁星,地上花灯,交相辉映落于此间。
谢祈单手支着额头,食指百无聊赖地轻敲桌面,一下一下,暗地里不动声色地观察小道士:“你有心事?”其实从踏入长阳城那刻起,他便发现道士的表情多了一丝凝重。
饭后,道士忽然掏出一物,置于桌上,推到谢祈面前,一本正经道:“这块玉给你,多谢一路倾囊,吃过这顿饭,就此别过罢。”话完,起身走人。
谢祈拾起玉,拿在手里把玩一番,称赞道:“好玉。”是一块白玉,状若流云,浮雕一案古琴,剔透玲珑,润亮可爱。
随后又笑道:“相逢一场,告诉我你的名字又如何?”
道士背影顿了顿,须臾,吐出二字:“庄吟。”
第2章 悬丝傀儡戏(二)
正如中年男人所说,长阳城原本并不流行傀儡戏,直到七年前,有位贵人出钱请了顶尖的戏班子来演出,为的是,敬天除煞,驱鬼辟邪,酬神还愿。
除的是什么煞,驱的是什么鬼,还的又是什么愿?人们似乎不太关心,只当做是茶饭后的娱乐助兴节目,多年下来,这个日子已然如同节日,城人更是戏称为游市会。
此刻的长阳城,俨然比上元节还热闹,万方集会,外客云涌,佳丽成行,纷纷然多如潮水。
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些人并非真的冲着傀儡戏而来,年轻男女,若是有看对眼的,这傀儡戏,倒成了陪衬。
小摊小贩们一圈一圈密密匝匝围在惊雀楼外边,个个面带喜色,两颊绯红,吆喝声热火朝天,生意较平时能好上十倍百倍。
庄吟静静立在人丛之外,迎头抬面便是一座画栋飞甍的楼宇,正中悬着一块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书三个金色大字——惊雀楼。
酉时,惊雀楼开,人潮瞬间一拥而入。推挤之中,庄吟不经意的一瞥,似乎看见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还未看清,下一刻,便被人流冲入楼内。
楼内华美雅致,共有三层楼,宽极阔极。一楼设有三百座,二楼、三楼各设两百座,若座位坐满了,那晚来之人便只能站着观戏。
这上上下下,满满当当竟有近千人,宽敞的戏楼忽然变得逼仄起来,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紧俏的气息。
大家互相交谈着,庄吟则挑了一个隐秘的角落。
楼中央悬空架着一座台子,不足七丈宽,布置精美,几名乐师早已坐在戏台左侧,整装待发。
不多时,一阵激昂的琴声骤然响起,原本低声交谈的人们蓦地鸦雀无声。
傀儡登场。
浑身悬着一根根细如发丝的提线,在数百烛火的映照之下,泛着缕缕寒光。
操纵者一勾一拨,这名负手闲庭漫步的模样斯文的公子,讲出了第一句戏词,台下观者刹那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
这第一出戏,讲的是姓温的公子家道中落,身无分文,饥寒交迫之时,恰逢姑娘颜菀,两人一见钟情。
颜菀生在富贵人家,家人自是反对二人结合,将颜菀禁足于府中,暗中将她许配给门当户对,但年龄足足大了二十岁的陈氏。
颜菀出嫁前一晚,在丫头的协助之下,成功逃离颜府,与温公子连夜私奔。
幸运的是,在他们私定终身的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与此同时,温公子经商赚了一笔钱,足够二人买一座小宅子。
故事本身平庸至极,老生常谈,但圆满的结局,恰到好处的配乐,操纵师精湛的手法,加之傀儡脸上宛如活人般的喜怒哀乐,一招一式之间扑面而来的新奇感,依然博得满楼喝彩。
接下去的几出戏,讲的都是各地忠奸争斗、惩恶扬善、正义战胜邪恶的事迹,一场比一场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底下观者皆是看得如痴如醉、提心吊胆。
喧天敲锣声起,最后一出戏,讲的是铲除瘟神的故事。
有一户药商,以卖药为生,在镇子上开了几家药铺。作为镇里唯一的药商,因此卖的药还挺贵,日子过的倒还算宽裕。
但某一天,这个镇子里突然感染了一场瘟疫,一时间人人自危。治病就得吃药,吃药就需买药,药商这次着实赚了不少钱。
镇子上还有一位大善人,解囊相助,博施济众,救人于水火。他出钱购入大批量的药,将药熬成汤,分送给一些贫困人家。
可惜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瘟疫依然在蔓延。
这时镇上来了一位游医,游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抑制住了这场瘟疫。
第二日,一个惊人的消息突然在镇上发散沸腾开来——药商卖的竟然是假药!
观者有心,看到这里,满座皆怒,纷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