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忽而传来小孩子的哇哇哭声,道士一撩长袍,足尖点地,不过须臾,便已闪入耳房室内。
没有举大刀的人影。
原来是孩子半夜尿醒了。道士一甩拂尘,随手掐了一个诀,旋即,角落里的竹编蝴蝶便活了,颤动着蝶翅,在空中盘旋一圈,翩然落在孩子床边。
张家女儿小心翼翼地将木蝶托在掌心,破涕为笑,“阿爸的蝴蝶活了。”
女孩子就是比较好哄。
道士问张涂老婆:“要杀你的人影是在哪个方位看到的?”
“卧卧房。”
道士被请入了卧房。他一下子翻看摆设物件,一下子又敲敲墙壁,最后提着一支染着金漆的画笔问道:“张老板还喜欢画画么?”
“没见过他画画。”张涂老婆拍拍脑门,狐疑道:“奇怪,这毛笔哪里来的。”
“咚咚咚。”她看见道士又在敲衣柜内壁,四处都敲了敲,直至敲到一处,声音不似其它地方有实心感,他反手为掌,稍一发力,柜壁轰然而倒,一个半人高的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张涂老婆大惊失色道:“衣柜里怎么会有个洞?”
道士矮身走入洞中,是一个暗室。
暗室不大,刚好能摆上一桌一椅,一张供案,还有一尊等人高神像。
他将烛火挨近神像,神像面善目慈,身披黄金甲,头戴宝紫金冠,右手持三尖两刃刀,左手好像握着什么东西,道士走近凝视一看,原来是一只细长的石雕眼睛。
一尊再普通不过的二郎神像,却有种莫名的违和感,说不上哪里奇怪,有的地方漆面新,有的地方漆面旧。盔甲、金冠、左手握着的那只眼睛等部位漆面很新鲜,五官、大腿还有手臂又显得十分古旧。
就好像一件旧衣服,破了又补,补的地方用的是新布,自然会新一些,又仿佛一名残疾人,装了义肢义臂,看着别扭已极且不和谐。
道士将目光移至神像的两只手上,此尊神像最难以言喻的地方就是这双手了,表面看没什么毛病,但摸起来却有股恶心的滑腻感,这感觉就好像——
人的皮肤。
烛火渐长,地上的两道人影亦被拔长。忽然,烛火无风跳跃了一下,地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了一丝,紧接着,其中一条举大刀的影子开始抽搐般疯狂晃动着,蓦地挣脱地面,直立而起,毫不迟疑地挥动手中大刀,向小道士狠狠砍去。
道士恍若未知,就在黑影大刀的刀锋离他仅有一寸之遥时,“嗡——”一声剑鸣,背后长剑出鞘三寸,剑芒如星辰耀月自鞘中倾泻而出,剑气凛然。
黑影凝滞的空档,道士已经画好一道黄符,将它拍在神像的脑门上,符咒贴上去的刹那,黑影也静止不动了。
他拍拍长剑,让它莫要躁动。
这场面被刚进来的张涂老婆撞见,“啊——”免不了又是一阵凄厉的惨叫,指着黑影哆嗦道:“就……就是他,就是他要杀我。”
道士问:“你可知这密室神像?”
张涂老婆头摇得像拨浪鼓:“对天发誓,我知道这密室才有鬼哩,老张从来没告诉过我。”
道士又问:“你们猪肉铺子都已经关门了,何来的钱买这大宅子?”
张涂老婆稍作迟疑,犹豫着说:“老张跟我说是他祖上留下来的钱。”
道士摇头,“你可知这神像是用什么做的?”
“石……石头?”
“金子。”
张涂老婆捂着嘴巴不敢置信。
“我猜张老板是用神像身上的金子买的宅子。”那日他在面摊看见张涂手上的金漆,又看见卧房案上沾染金漆的毛笔,再加上方才的一番检查,这尊神像乃是纯金打造而成。至于神像浑身新旧不一这点,不难猜测,张涂若是有用到钱的地方,便来敲几块金子,是以不明真相的人都在纳闷张涂生意不做,何来的钱买大宅子。
种种迹象,联系起来了,便一目了然。
“初看二郎像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现在想来是张老板敲下金子后,又怕冒犯本神,遂拿些石料做补替,再刷上金漆。”
张涂老婆指着二郎像愤愤问道:“老张是被他害死的么?”
“害死张老板的是这具邪影。张老板挖二郎像金子已是大不敬,又随意搬来挪去,还用石头塞补,就算之前真有神明存在,只怕也被他气跑了。”本是天上神,却沦为一尊破落神像,才让邪影有机可趁,鸠占鹊巢,变成它栖身之所。
小道士走近邪影,与此同时,长剑自行出鞘,悬于身侧,道士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巴掌大的小人形状纸片,拿笔在纸片嘴部画了一个椭圆,搁在地上,念了几句咒语,那小纸人瞬即站了起来,朝邪影小跑几步,一把抱住它大腿,张大椭圆形的嘴巴,吭哧吭哧吃得津津有味。
张涂老婆欲言又止,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半夜里的磨刀声又是怎么回事?”
“敢问张老板将刀扔在何处?”
“就在后山。”
“还请夫人天亮后前去取来。”
张涂老婆不明所以,“几把破刀还拿回来做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几把刀的其中一把,正是用二郎像原先的兵器打磨而成,现在你看到的神像,手里拿着的大刀恐怕也是张老板后来替换上的。磨刀声是为了警告邪影,兵刃交接声,大概是那刀出来阻止邪影行凶。它是在保护你们。”
此时小纸人已将邪影进食的差不多了,道士脚边不知何时躺着一只古朴的棕色木盒。小纸人吃完最后一口,心满意足地摸摸纸片肚子,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地爬到棕色木盒里乖乖躺下。
“对了。”道士突然出声,把张涂老婆吓了一跳。
她惶然道:“什……什么?”
“张老板是不是少了两只手?”
“是啊。”
道士对着这尊神像拜了拜,随即迅疾掰下神像的双手,递到她眼前,“张老板生前最后一次拿的金子,是神像的双手。估计他忘记用别的材料装回去,邪影才把张老板的两只手拿来替补空缺。”
第二日天刚擦亮,张涂老婆将那几把刀悉数拿回家,小道士一看,里边有一把斩骨刀正是三尖两刃刀重制而成。
第1章 悬丝傀儡戏(一)
道士起身之前,在庙洪街头的面摊上又点了一碗阳春面,不过这次,不是点给他自己,而是一个小孩,一个从他步出张家时,便亦步亦趋跟在他后边的小男孩。
又脏又小,也不知怎么活下来的。
道士将面递给小孩时,面摊老板见状,放下手中揉了又揉的面团,笑道:“这孩子两年前流浪到咱们镇的,大伙看他没爹没娘怪可怜的,就让他吃百家饭。”
道士微微点头。
小孩似是饿极,埋头囫囵吞面,吃的急了,不小心呛到喉咙,几乎要把泪花咳出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偷偷摸摸地看了道士一眼,生怕他责骂。
道士温声道:“莫怕,我不会和你抢面吃。”
面摊老板开始擀白乎乎的面团,道:“真人,张家的事整个镇子上都传遍了,这事也怪邪气的,多亏了你,不然张家那口子也要倒霉哩!”
道士笑了一下,“举手之劳,本分之事。”
面摊老板问:“真人要走?”
“嗯。”
面摊老板笑道:“真人如果不急着赶路,可以去长阳城里头看看傀儡戏。”
道士犹自沉吟,喃喃:“傀儡戏……”
此时面摊老板开始细细切面,磨炼多年的刀工已然如火纯青,他道:“就是用几根线拉扯着布偶,会跳会演,跟个真人似的,怪有趣的。我有个远房表亲住长阳城里头,就是他跟我说的。这戏一年只演一回,听说是位有钱的贵人花了大价钱钦点的,专门要看这出戏。”
道士疑惑:“戏里讲的是什么?”
有客人走了,面摊老板走过去收了筷子和碗,道:“我哪儿晓得,不过我那表亲好像提到过’送神’什么的,送的哪门子神就不知道了,你替我去看看,有机会路过咱们镇,再说给我听听。”
道士点头:“好。”
语音刚落,上方蓦地响起短促的一声笑。
面摊的隔壁是一家茶楼,那笑声正是从茶馆二楼传来的。
道士抬眸,一道黑影闯入眼帘,却是一名黑衣男子从二楼一跃而下,迈着两条长腿朝他缓缓走来。
突然从天降下一个人,面摊老板冷不丁吓一跳,拍拍胸脯碎碎叨:“这年头有路不走,都流行飞的了。”
黑衣男子走到道士面前,毫不费劲地挤开小孩,懒洋洋地坐在桌对面,用手撑着下巴,勾起嘴角,歪头道:“在下谢祈,听说你要去长阳城,路途遥远,不如结伴而行?”
小孩可怜兮兮地躲到道士身后,目光惊慌,视谢祈如洪水猛兽。
谢祈道:“看什么看,本公子帅么?”
道士仿若未闻,安抚完小孩,在桌上留了钱,转身便走。
谢祈见道士走得极快,连忙跟上,“道长,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不带上这个小孩么?他还跟着你呢!你们这些大善人,不收养一下什么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