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卦摊子万年不动地在老地方摆着,手提肩挑的小贩吆喝着卖糖,眼看迎面就要撞上庄吟。
谢祈眼神一暗,伸手想拉开庄吟,可未来得及,小贩竟像没瞧见他们般挑着担子穿身而过。
“有趣。”谢祈“啧”了一声,眯起眼睛。
“看来是执念所生之幻境,周围之人看不见我们,也碰不到我们。”庄吟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说话间视线瞬也不瞬地盯着前面,“我看到李司青了!”
李司青在他们正前方四平八稳地走着,从头到尾都写着“拘谨”二字,一袭青衣,干净雅观。
相携而行的还有一位瘦弱的姑娘,俏丽的脸上有一股病态的苍白,在李司青身边,显得尤为小巧,腰间还悬挂着一只小小的葫芦,葫芦腰身凹槽处系着一缕红绳。
是惊雀楼里被埋在地下的那名女子!
庄吟和谢祈相互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咳嗽起来,李司青停下体贴地拍拍她的背,沉声道:“阿念,你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阿念点点头,眨了下眨大眼睛,嘴角扬起一抹调皮的笑容,“不过呢,生病反而有机会到处游山玩水,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好的。”
李司青抬头看了看日头,不容置疑道:“该休息了。”
“好吧。”阿念把手背到后面,听话地跟着李司青步入天福客栈。
一进门,店小二热情似火地贴了过来,“二位客官是打尖呢还是入住?”
“打尖。”李司青道。
放眼四周,几乎满座,他们挑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入座后,李司青随手递给阿念一只白色瓷瓶,“到点了,吃药。”
阿念耸耸肩,嗔道:“你比我爹还啰嗦,干脆叫你父亲大人算了。我觉得有机会你们可以相互切磋一下,比比谁更烦。”话是这样说,还是乖乖地服了药,又举起腰畔的葫芦,送到嘴边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
借此机会,庄吟眼尖地发现这葫芦上刻有几个小字——悬壶济世。
这时有人走朝他们走了过来,作揖道:“鄙人温寒,客栈满座,二位是否介意在下拼个座?”是一位年轻清秀风尘仆仆的紫衣公子,身形修长,双手抱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他的衣服有多鲜亮,他的笑容就有多明亮。
“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不等李司青回绝阿念很快说道。
“什么条件?”
阿念转了转眼珠,道:“你先坐,吃完饭后,我自然会说。”
席间,李司青全程面无表情,愣是独自酌酒,一语不发,倒是阿念和紫衣公子相谈甚欢。
温寒常年奔走于各地,听到过遇到过的事情也就多了,从骇人听闻的“吕家庄剥皮客”、“无心妖道奸淫官妇”,再到荒诞不经的“三头人怒战人面猪”,“吃粪才能存活的孩童”,“枯木逢春、返老还童的老妪”,听得阿念眼里亮晶晶的,心中不觉神往。
她托着下巴,“还有么?”
“今日份的故事说完了,改日若有时间我再继续讲给你听。”他忽然看到她腰间的葫芦,笑道:“这只葫芦很精致,我曾经见过一只葫芦也长得跟它一样漂亮。”
阿念摸着葫芦,“好看吧,父亲大人送我的。”说到“父亲大人”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暗地里偷瞟了几眼李司青,有些得意。
第9章 悬丝傀儡戏(九)
“好看。”温寒的笑意更深了。
李司青突然将酒杯重重地置在桌上,注视着温寒,“抱歉,阿念身体微恙,恕不能奉陪了。”
温寒蓦地收敛了笑容,转头看向阿念,关心道:“哦?阿念姑娘生病了?我粗通医术,可否让我为姑娘把把脉?”
“你还会医术?”阿念伸出手臂。
“不错。”温寒微微倾身,虚虚搭上白皙细巧的手腕,片刻,收回了手,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阿念仿佛知道他接下去要说的话,牵强笑道:“我是不是没救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所有人都说我活不了几年了。”
温寒低头想了很久,久到李司青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身欲走,他忽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但阿念姑娘不能再奔波了,如若可以,请留在长阳城让我医治。”
这下连早已不耐烦的李司青都不得不动容,情急地隔着桌子扯着温寒的衣领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阿念大叫一声跳起来,连忙阻止,挡在温寒身前,维护道:“师兄何时变得这么粗鲁,快把手放下!”在阿念的逼视之下,李司青终于松开了手。
“自然当真。不知为何总觉得李兄似乎对我有敌意,希望只是我想多了。”温寒短促地笑了一下,整整衣领,一双如夜黑眸深沉得望不到底。
得知自己尚有一线生机,颇有些绝处逢生、涸鱼得水之感,阿念病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动人的光彩,“如何治?”
“有些药材长阳城不一定有,还需去寻觅。”温寒拾起放在一旁的剑,“明日午时,我会来此地找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就这样在客栈住了下来。
到了第二日午时,温寒果然如约而至,提着一袋芦苇纸包裹着的药材,迈入了客栈。
李司青面无表情地接过药材,径自去了后厨,拣出药材细细检查,确定没问题后,找厨子借了口药罐子煮上药,再托厨子煮好后给他端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阿念双手托着下巴,支在桌上,袖子略略宽松,露出来的手腕宛若凝脂,鼻子是秀挺的,嘴唇是淡粉的,一双翦水秋瞳弯如新月,正嘴角浅笑目不转睛地听温寒讲话。
李司青定定看着她,未施脂粉的秀气瓜子脸明明一如既往,但,直觉告诉他如今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感到耳膜微鸣,脑袋大片大片地空白,不自觉地举起了右手,轻捂心头,这颗被永久禁锢在身体里的心脏此时仿佛跌入了无间深渊,再难触摸到有力的心跳。
周遭人物,仿佛越来越虚幻,周遭话语,慢慢飘到了天边。
直到阿念在那里笑着对他招手,“师兄,快来坐呀!”
这才将李司青猛然拉回现实。不多时,小二哥托着餐盘端来了药水。
阿念捧着药碗憋足气就要灌入喉咙,被李司青拦下,“当心烫,先放会儿。”明面上让她小心烫,实际一枚银针早已隐于指间,趁着放置药碗的瞬息暗暗试毒。他总是很小心。
银针没有变色。收手抬眸之际恰好看见温寒也转过头来蜻蜓点水般看了他一眼。
不和善的眼神,稍纵即逝。李司青呼吸一滞,本能地排斥这位半路杀出的紫衣公子。
第10章 悬丝傀儡戏(十)
看到这里,庄吟逐渐明白过来,这个幻境应是记忆之境,承载了记忆之境的主人曾经所经历过的点滴,极有可能是死去的阿念的残念所生。
想到躺在冰棺里的阿念,他不由暗叹一口气,她最后终究还是死了,却不知是不是温寒的治疗没有效果。
谢祈则是漫不经心地站在庄吟身后,贴得很近,神色淡淡,兴致不起。
猝不及防,又是一道白光,但这次的光芒十分柔淡,不似上次那么锐利刺眼,白光之后,人影憧憧,隐约可见。
白光渐行渐黯,不多时,彻底化为了夜晚的黑。
客栈门口,明月高悬。
紫衣公子抱着一柄墨玉般的长剑,靠于树下,上半张脸隐于黑暗,下半张脸暴露在月光之中,淡唇星眸,过分清秀,过分逼人。
他见到来人,微微一笑,“我一开始就没保证过治疗过程中不会出现副作用。比起神智不清,难道你更想她死?起码我让她保持了半年清醒。”
庄吟心想,原来是半年以后了。
“住嘴!”李司青面色阴沉,眼底涌动着风雨欲来的气势,拿剑指着他,“把她还我。”
温寒竖起食指,轻轻摇了下,始终保持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不是我不想把她还你,而是她一心想跟着我啊。就算撵,也撵不走。阿念,出来。”
树的后面转出来一个人,面容娇俏清丽,三分可爱,七分痴傻。
温寒放柔了声音,吩咐:“阿念,去他的身边。”
阿念双手使劲地绞着衣服,大眼睛疑惑地看看温寒,又看看李司青,忽然以手掩面,嚎啕大哭,“阿念不要青哥哥,阿念要跟着紫哥哥,阿念要听紫哥哥讲故事。”
温寒双肩微微颤抖,止不住笑出了声,“你看,是她非要跟着我,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纠结的人,哈哈哈哈哈。把她打晕,或者下点迷药,她不就乖乖跟你走了?当然,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也不舍得碰她,不过你再不动手,我可要走了。”
李司青黯然,放下剑,双手垂落,不禁退后了几步。
温寒讥笑道:“哈,你真是太没用了。”随即抱着墨玉长剑,头也不回地走了,阿念痴痴地跟了上去。
荒草丛里发出一阵簌簌声,像是有人慢慢地走过。
紫衣下摆不断拨动着草尖,荒草分散又聚拢,不多时,走到了荒草的尽头,那里赫然矗立着一个废庄。
此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吕家庄和长阳城离得不远,就是传说中剥皮客血洗过的地方。如今吕家庄却是个人迹罕至,荒草丛生的荒凉之处,到处死断了的井栏,到处是倒塌的墙壁。只住着几个流浪汉与乞讨者。相比长阳城的繁华舒适,那真真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