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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 完结+番外 (谷草转氨酸)


  花匠撇起嘴,干完了酒说:“好吧。”
  那天天气不好,是个死气沉沉的三秋末尾。山上靠海,初勾勒出冬日的肃杀之气,花匠为了找一种草籽在树丛里摸爬滚打了好几日,灰头土脸的,衣服里都好似钻进了小虫子。她扎红头巾,扛着锄头边挠后背边哼着歌下山。山上飞禽走兽甚少,花匠不怕别人听见她自编自导的粗野音调,尽兴地哼着。她沿阡陌慢悠悠地往山下走,今日是张金榜的日子,市集里人不会多,她目前是个名不入金榜的闲散人士,倒是可以趁着机会去捡点便宜。
  如果不是地上那摊骇人的血渍,她是不会停下脚步的。
  花匠自言我非善人,岭上仙宫里有哪天不死人?最开始停下不过是好奇罢,她左右看看,发现这血是滴滴答答一路向着林深去的,那人想必受了重伤,只怕走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
  死在这儿,自己常来来去去,多晦气啊。
  花匠这么想着,改过方向沿着血渍走去。
  草木窸窣间渐渐夹杂着一个青年的痛苦呜咽,花匠一面想着这得多疼啊才能哭成这样,一面又觉得还有力气哭成这样,指不定有救。她绕过树干,终于看见有个面容清隽的年轻人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颤抖的双手胡乱挖着土,十指出血,滴进泥土里。
  他咬牙痛哭,花匠看见青年的身边还躺着一个瞧着至多二十出头的美丽女子,相貌温婉端庄,只是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她的前襟被鲜血浸透,嘴角更是残余着没擦干的血迹,原来地上那些血都是这女子的。
  花匠只能感受到青年的气息,她知道女人死了,那双温柔的眼再也不会睁开了。
  她开始看那个青年。
  青年的修为不在她之下,应该早已发现了花匠的行踪,但他置若罔闻,只哭着拿手挖土。隔过须臾,青年直起腰背,抬头望天,深吸着气似乎在强迫自己调息。花匠发现他原来双目渗血,难怪连土都挖不好了。他是那么绝望而悲伤,大抵天塌下来也就这么难过了罢。
  这让她有一瞬间想到了某个时候的自己。
  花匠扛着锄头走过去,缓缓在青年旁边蹲下,“她是你的谁?”
  青年强咽下抽泣,沙哑着嗓子答,“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花匠面无表情地说着,复又站起,一锄头落在青年脚边,溅起些细碎的土星子。“我要埋了她,所以得知道她是谁。”
  青年挖土的手一顿,呆呆地抬头看向逆着光的女人。他目所视处尽是一片鲜红,女人的红头巾艳丽得像是能拧出血来,与那张冷漠的脸不甚相符。
  “她……她是我师姐。”不知怎的,青年用还算干净的手腕擦了擦血泪,低声说起来,“我叫国英,她叫国玲。”
  “好。”
  花匠再下一锄头,她爱种花,铲土飞快,几下子就把国英手刨出来的土坑调整好了形状。“有人记得她名字,也好不做无名鬼。”
  花匠为国玲挖了一个很深的墓穴,足以要她在这不安宁的岛上安眠。她扛着锄头看国英把师姐抱进坑底,用手捧土,从脚开始埋。
  花匠想了会儿,扔下锄头走过去,她没有动手,只是蹲在了国英旁边。
  青年紧咬着牙关,血和着眼泪一滴滴落进埋葬师姐的土里。花匠把手高高抬起,又轻轻地落在国英头上。
  “别哭了,往后我做你姐姐。”
  话音落罢,众人皆陷进短暂沉默中去。这故事讲在家和万事兴的除夕夜里确是有些唐突,且不提花匠,对国英来说那一定是个痛苦至今的故事。对于他们这种正经师门传承做派,大师姐实如母亲一般,他以手捧土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程透丝毫不敢想象。
  花匠嘟囔说:“我就讲了不要讲嘛——”
  “可是那天我遇见了你啊。”国英笑盈盈道。
  陆厢低头微笑起来,程氏师徒对望一眼,彼此也放松下来,也许对国英来说那天也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花匠也一愣,小声说:“就你嘴最甜。”
  程显听把酒杯朝半空一举,朗声招呼道:“来来来大家喝酒——”
  酒这东西总是好的,冷时暖人身,不冷时也能暖人心。夜渐深且星月未眠,程透忽然一歪头靠在程显听身上,后者手里捏着酒杯,也不低头看人,只压低着嗓子贴近说:“你今天为什么这么乖。”
  “因为我有一个问题要问。”程透也低低回答。
  “不是那种我肯定不会回答的问题吧?”
  程透皱着眉认真地想了想,“应该不是。”
  后半夜,陆厢他们起身告辞。谈话间不知不觉又喝了不少,程显听酒量一般,站起来的时候就有点晃荡,他倒是不上头,看着一点不像脑袋不清醒的样子,但眼里的醉态很好看。
  陆厢难得也贪杯,国英一个得带俩喝多的回去,程透本想帮他,哪知国英却摇头,把三人送出门了,他站在路旁摆手道:“过年好。”
  程透便也笑笑,揖礼道:“万事如意。”
  等青年转身回屋时程显听已经自己爬到床上去了,腿斜在床沿边上,连靴子都没脱。程透过去训道:“脱鞋!等我给你脱呢?”
  程显听哼唧一声,腾地坐起来,顿时感到一阵地转天旋,伸手扶住脑袋。
  “难受吗?”程透无奈,过去蹲下帮他把靴子脱下来,“醒酒汤的方子还有,喝不喝?”
  “不喝了不喝了。”程显听连忙摇头,“喝不下了。”
  他重重倒回床榻上,程透不依不饶,又去拽,边拽边说:“你垫高点再睡,听到没有。”
  “没事,我又不吐。”程显听说着又要往后倒,被程透一把托住,青年阴恻恻道:“你知道我二哥是怎么死的吗?就是喝多了半夜被自己噎死的。”
  程显听立刻道:“停停,别讲了。”
  他认命,半支起身子来。酒让视线有些模糊,他伸手摸了把徒弟的脸,懒懒散散地问,“怎么讲起陈年烂谷子的事了。”
  “没什么。”程透就势也坐在床沿上,却没看向师父。“我偶尔也会想一下要是没被你买走会怎样。”
  程显听打了个哈欠,“没有这种可能,你在哪儿,我最后都会找到你。”
  青年看见月色就窗棂而过,描摹出半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影影绰绰,令人着魔。他张了张嘴,话辗转一圈,似乎想咽下,又带着不问不快不甘心。
  “为什么唱越人歌?”
  他不回头,因而也猜不透程显听的表情,只听见他如常道:“这不是花匠唱了今夕何夕嘛。”
  “那你心悦谁?”
  青年话锋紧逼,蓦地侧过头来,他微微扬着下巴,眼睑却垂着。这个动作做起来很像程显听,锋芒毕露又满不在乎。
  程显听顿了一下,兀自笑着,没在看他。“只是句歌词罢了。”
  “你再看着我说一遍。”程透重复道。“看着我。”
  程显听想过若是就此看着那双眼睛剖白,会不会发生些他的妄念。但妄念终是妄念,只是想想也是孽,他凝视着青年心头沉甸甸,似有万钧。
  妄念。
  “算了。”程透如释重负,站起来背对着程显听,“反正等你酒醒了也会忘掉。”
  他说着,抬脚就走。青年松柏一样挺拔的身影应是怎么也叠不上少年还没抽条的样子了,但程显听不知怎么,硬是从那里瞧出了程透小时那种像小狼崽儿似的时时刻刻冲人呲牙的狠劲儿。
  后半夜睡到一半时,程透又被人从温暖的褥子里拽出来。他揉着眼蹙眉问说:“你干嘛?”
  程显听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他坐到床上凑过去,异常兴奋道:“发压岁钱。”
  程透正不明所以,却见师父手心微微张开,一小团儿流萤似的光碎飞出来,旋转着升上屋顶,在空中像烟花样轻轻散开,碎落满屋。
  那些流光溢彩像碾碎了星星落进青年的眼睛里,他却不明所以地问说:“是要教我新法术吗?”
  程显听摇头,“什么也不是。只是我觉得很漂亮,想给你看看。”
  程透怔住须臾,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后知后觉道:“师父,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程显听心道心想之事断不能成,他轻轻拍了拍徒弟的脑袋,柔声道:“睡吧。”
  大年初一。
  听说内山里今天有些节目,但程氏师徒意兴阑珊。程显听早上起来头疼,桌上放着杯温开水,可惜程透不在,估摸着是练剑去了。程掌门坐在那儿把水喝完,想起来在伽弥山上时他对他说过的话。
  练剑就跟舞台功夫是一样的,一日不练自己知道,十日不练观众知道。程显听说放在他这儿一日不练不止自己知道,师父也知道,最开始他只是想嘚瑟一下,可惜徒弟从来刻苦好学,没给过一次机会。
  正沉浸在回忆里,叩门声却打断了思绪。程透和花匠从不敲门,陆厢没有这么小心翼翼,端的如此礼貌温和,大抵来者是国英。程显听理理衣冠,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走过去开了门。
  结果,外面不是国英,而是个陌生人。
  那人看着二十来岁上下,也是年轻模样。发色比程显听的还怪,是种近乎透明的水蓝色,衬得皮肤也透明似的白。他没束冠,只拿细发绳在脑后梳了个髻,衣着却华丽非凡。花鸟绣银袍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上面的画眉就要从袖角上扑扇着羽翼飞出来,他腰间佩剑,却坠着剑袍,显然是把文人剑。手里折扇半开,白蝶素颜,正轻轻敲着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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