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下莽撞了,请司命主神见谅。”
许久,不知是寒冷侵入心肺,冻清醒了他,还是因着对峙乏累了的无非意欲离开使他慌乱。他终于开口,只是喉头发梗,说出的话落入无非耳中,听起来颇有些可怜。
无非不傻,听到这句话,自然明白他也不傻。
这里头的联系,其实一想便明白。
对未林而言,她能使用上阶主神术法,便必定不是她口中的“小仙”。只需大胆假设一下,若她真名里真有个“川”字,而布坊其余十三位坊主都只是听命于她的神官。那天地间,便只有天帝的妹妹瀛川一人符合假设。
也只有她,能叫他寻了五万年而不得。
天帝的亲妹妹,自幼便得盛宠的神族公主。虽未谋面,早有耳闻。
若非神魔隔阂过深,两族非战时不见,他怕是早已将她寻回。
这家伙又琢磨什么呢?
不管了,不傻又不是不能装傻。
无非想着,拟出一副敬畏的模样,双手朝天握拳,“公子客气了,但我并非司命主神。主神身份尊贵,岂是我等小辈可比?望公子切莫折煞我去。”
夜已深,她要回去睡觉。
听着她的话,未林想想有些好笑。遥想当年她初见自己,也是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好一番生掰硬扯,装模作样,硬生生赖了上来。
顿时,他心里有了打算。当年被赖的,他似乎,正好可以借机赖回去。
只是眼下悲喜交加,无论是何种情绪,都起伏异常。他需要好好谋划该如何“赖”她。
“既然如此,未林告辞。”
说罢便消失在无非的视野里。
但他其实并未离开。
失而复得,他舍不得离开。
待无非回房后,他便同望夫石一般,坐在无非房顶上守着她。
守着守着,便出了神……
当时年少,未曾察觉原来斗嘴也是情趣。后来斯人逝,他等她的来生,欲再作一对聒噪夫妻。却不料,一等,一寻,便是许多万年。
他的嘴笨了,她却依旧巧舌如簧。
五万余年,他做着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梦境千变万化,唯一不变的是她做什么,都遥遥不可及,正如她方才站在凉亭里,中间隔着一丈长的冰凌。
五万年间可能出的变故太多。饶是他,一时半刻也想不清楚到底是何缘由,令她将凡尘种种忘得一干二净。
无非心里翻起一个大白眼,翻过身继续酝酿睡意。她知道屋顶有人,更知道是何人。
就是吧,他要坐屋顶就坐呗。横竖在她的结界里,他施展不出法术,也作不成妖。
可他能不能别那么巴巴地盯着她看?她脸上是有金子还是贴了狗屎,能招人看这么久?
最后无非是在频频呵欠中被困意催着入梦的。一夜梦下来,凌乱毫无章法。
等她醒来,便已全部忘光光了。
日上三竿,候在门外等着伺候她的侍女才终于等到这位祖宗起床。
一见无非打开房门出来,端着水盆便迎上去,“坊主,夫人命奴伺候您洗漱。”
“不必,我自己来就可以。”
毕竟是刚睡醒,她身上的懒劲儿还没全去。接过水盆时都感觉有气无力的。
当然,只是感觉。
一把凉水扑面,无非瞬间精神不少。
她今天装束与昨日并无太大不同,只是今日这身玄色衣裙的袖口滚了一周手绣花纹,衬托得她于肃穆中多出份亲和。看起来,比昨日好相处一些。
侍女在门外,目不斜视,因此看不到,屋顶上还有一个彻夜未眠的未林。
屋内的无非瞥她一眼,眼珠子又朝上看了看,正准备找个借口上屋顶赶人,未林却翻到相邻的屋顶,三两翻出了她的结界。
一转眼,遁去踪迹,消失了。
罗夫人本在罗潇潇房里,得知无非梳洗完毕,急忙过来。见到她,直接开门见山:“坊主,请问何时可换药?纱布缠住口眼,小女昨晚至今都未用饭,我实在担心。”
“夫人莫急,我现在就去为小姐换药。”
“好的好的,多谢坊主。”
凡人就是这点麻烦。干点儿什么都要谢来谢去的,讲究得过分。
难怪人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无非一踏进罗潇潇房门,就想起这句话。
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脸上纱布包得再严密,也挡不住她的呜呜哭声。
很吵。
早知如此,昨天就该把鼻子都给她封上。
“罗夫人,止步。”无非回头拦下罗夫人,又朝她身旁的侍女伸出一只手,“这是给你家小姐的饭菜吧,给我。”
那侍女小心看了一眼罗夫人,没敢递过来。
无非倒不在意,看着自己的手轻描淡写地笑着:“罗小姐如今脸上敷着药,不宜见光见空气。若是不小心——啧,我也说不好……”
“有劳坊主。”
罗夫人没等她把话说完,立刻从侍女手里拿过食盒,交给无非。
无非拎着食盒,顺手关了门。
罗潇潇还在床上,抽抽搭搭的,像被谁欺负了一样。
“罗小姐,你哭什么呢?”
“我,饿……”
看来确实是饿,瞧这气若游丝的。
“哦~饿呀?”
食盒被无非搁在桌子上。
她人却坐到床边,翘起二郎腿,“这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给你拆纱布,让你吃饭,如何?”
话一出口,她都有点嫌弃自己态度无赖。
罗潇潇抱着腿,坐在床上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什么问题?”
“那日代替你来的女子在哪儿?”
“我……”
“罗小姐,想清楚再回答。”
“那天去的是……我。你,你忘了吗?我那天还不敢上去来着。”
无非没功夫和她玩文字游戏,掀开床幔钻进去,一把摁住她的手,“那天来的人身上一股檀香,你身上呢?罗小姐,我没问原来的罗潇潇在哪儿,已是给你留面子。我的问题,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罗潇潇心下一惊,想抽手却怎么都抽不动。
她的心思活泛得厉害,可任无非怎么探查,都探不得那人姓名容颜。来来去去只有另一个“罗潇潇”。
在罗潇潇的记忆里,她唤那人“潇潇”。
她们接触的地点,有罗府,布坊旁的茶肆,有客栈,有戏院,甚至有……独独楼?
难不成,又一对小四与独希?
独独楼这地儿,真可谓海纳百川。
“罢了,我给你拆开纱布。你吃饭吧。”
“多谢。”罗潇潇迅速抽回手,心中仍是十分不安。
连父母与下人都不知道她没有亲自去布坊。这坊主从未见过自己,也未见过她,是怎么发现的?
给她拆开纱布,无非以不能见光为借口,把饭菜端到床上来给她吃。自己心里却暗暗生着闷气。
真是要命。前日来的姑娘,姓名不知,前生来世不明。连容貌都看不清。本以为终于遇上熟人,人间生活难得有些意思,被这一闹,一切归零。
午饭与晚饭也是无非亲自拿给罗潇潇的。二人相处自然,似乎早上的冲突没有发生过。
可在晚上,无非把纱布包上正要离开时,罗潇潇突然叫住了她。
“坊主,早上的事情,潇潇实在不可告知。但并无意顶撞坊主,请坊主切勿放在心上。明日若我的脸可恢复正常,必加重金酬谢。”
无非听完,忍不住嗤笑一声。
她还说怎么突然提起来。原来是怕她记仇不尽全力治疗。
可笑。
她衣袖一摆,“不必。”
小姑娘家家的,心思怎的那么多?
搞不懂凡人。
走在回房的路上,无非心里不住地怨念。本来的如意算盘打得多好啊:
一日作法恢复罗潇潇容貌,除去其周遭魔气。一日将她真实身份据实相告,顺便安抚身为凡人的她的情绪。一日蹭吃蹭喝恢复元气。她算得刚刚好。
现在什么都没了。
像被发配边疆一样被发配来守着人间,她是会无聊的好吧?王兄还说绝对有意思,哪儿有意思了?
既不需要和魔族大打出手,也没有神族需要自己出手相救。
无聊得很。
还是得找些新乐子。
带着如此想法,无非回到房间便上床去琢磨去了。
然而,灭过灯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经睡死过去。
琢磨什么的,都是后话。
待她离开房间,罗潇潇在下人伺候下沐浴更衣后,便遣退了其他人,只留下贴身侍女莺儿。
“小姐,怎么了?”
莺儿小心搀着她,生怕她摔着。
“不去床上,”罗潇潇一手覆上莺儿搀着自己的手背,“去书桌,你帮我写个字条。”
“又要放信鸽吗?”
“嗯。”
莺儿是从她手里继过来的唯一一个侍女,聪明,又识字,帮了罗潇潇不少忙。代笔便是其中之一。只是莺儿并不知道,罗潇潇每次放的信鸽,是给何人寄信。
扶罗潇潇坐下,莺儿开始磨墨。
很快,罗潇潇闻到墨香,道:“写‘速离,坊主知花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