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厨出来,小四和独希人手一只食盒,绕过喧嚣的人客与娇媚的姑娘,踏上脂粉香气浓郁的阶梯,往二楼尽头独希的房间走去。
一楼中央戏台弹琴的姑娘抱着琴退下,朝她们的方向瞥了一眼。不意被轮替上去唱戏的姑娘撞倒,连人带琴滚下戏台,闹出好大一阵动静。
小四看得糊涂,眨着眼睛与那姑娘对视,好半晌才品出味儿来,“说吧,什么时候撩拨人家姑娘的?”
本来也在看热闹的独希立马转移视线,打算装死到底,绞尽脑汁地想应当如何假装事不关己。谁料正巧天降救兵。
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握扇迎面走来,腰间挂着个月牙玉佩,上书一字,却一晃一晃的,叫人看不清。只是乍一打眼,独希觉得,这应是一只落单的玉佩,本来应为一对。
他步子迈得急,一晃眼便到了跟前。
“四姑娘。”
瞧见来人,小四顿时没了脾气。
可心里又忍不住嘀咕:小样儿,白天才灭了我的威风,这会儿在独独楼遇着,反倒客气起来了?
“在下未林,今日在布坊,多有得罪。”
在这儿装什么正人君子……
小四微微侧头,朝独希甩过去一个眼神儿,表示自己不想搭理这丫。
独希心下明了,伸手揽住她,说着话绕开了未林,“我家小四没吃饭,没力气说话,公子好狗不挡道啊。”
好狗?
得,他装孙子还真被当孙子了。
要不是来这里吃饭,他都不知道当今世道的小姑娘嘴皮子厉害成这样。
当年他还觉得自己妻子凭着一张嘴能走天下,看来还是小瞧了凡人这张嘴。
手中玄扇仿佛感应到他的心意,颜色更深了些,看起来如墨汁一般,即将从他手里滴下去。
未林一哂,不愧是万年魔玉与上任魔帝之血制成的器物,用的时日久了,灵性见长。
他摊开手掌,五指修长,玄扇就那样立于中指指尖上方。再捏扇柄,扇子已打出声音,黑色的魔气干脆利落地从扇面铺散开去。
绕过人走出还不足一步,小四便听到身后有人打扇。再想往前一步,才发现身边的独希已被定住。
放眼看去,何止独希。楼中人全数定住,喧天的声乐与人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施了法。
她感觉自己的脖颈发凉,四肢僵硬。背脊后的目光像是什么死亡凝视一般牢牢钉在自己背上。
小四顿时有些腿软,原来,他不是人啊……
和坊主关系不好,他不是坏的神,便是魔吧?
我当下转身跪下叫大爷、叫祖宗,不知来得及来不及?
“来不及。”未林慢悠悠地踱到小四面前,本想好好吓吓这只不知死活的小蟾蜍,却在看到她纠结的苦瓜脸时笑出声来。
他初到洛城,听闻此城最热闹处为独独楼。本想来此逛逛,好生消消在十四布坊碰的晦气,怎料正巧遇到这只小蟾蜍,不趁机打听点儿情况,都对不起如此巧遇。
“你、你你要做什么!我可不怕你!”
我怕死了!小四心里哀嚎,本还觉着他一个坏人笑起来这样好看来着,可一想面前人不好惹,马上又想起坊主说的输人不能输气势。
从前在池塘修炼时,总听人说谁谁谁死鸭子嘴硬。她对这词半懂不懂的,如今,可算明白了。
未林敛起笑,倚在红漆栏杆上,把玩着掌中玉扇:“我不为难你一只小蟾蜍,你只需告诉我,你们坊主是什么来路,我便放过你。但你得记住,别想着用你坊主教你的话来诓我。”
“我不知道。”
看他手里玉扇散出的纯黑雾气,小四松了口气:他是魔。是魔好,是魔好,得罪起来有理有据。
“不知道?”未林看向她的眼神生疑。
小四倒十分理直气壮,“是啊,不知道。你不是会读心吗?我知不知道,你读一下便知。”
此情此景,她不得不佩服起自家坊主。虽说坊主懒得要死,许多事却做得十分有先见之明。初初被坊主从池塘带走时,坊主便教她设下锁心咒,这是个死咒,可让她保住一切想保住的秘密不被任何人探去。纵是天帝魔帝,都无法窥探丝毫。
而对小四来说,十四位坊主的身份便是秘密之一。
话已至此,未林也不是傻子。他不是没探过,正是从小四身上探不出来,才开口问的。如今看来,是对方早有准备。
城府如此之深,行事如此周全。放眼神族,怕也只有十二主神以上神阶者能做到。
蓦地,他以扇抬起小四的下巴,语焉不详地道谢:“多谢四姑娘。”
不等小四反应,他已消失在眼前。楼内人客喧哗,已然恢复成裘马声色的光景。
没有身份,有个去向。也好。
转眼已出现在罗家花园的未林如是想着。想来十四布坊那只小蟾蜍也是糊涂,他可是魔,怎会空手而归。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不强求那坊主,却没说不“深入”了解她。
十四布坊背后的生意他早有耳闻,只是未曾见识。正好借此机会见识一番,搞不好一见识,就能见识出来十四位坊主的来路。
客客气气地请,她不合作。利益交换,她总该有兴趣才是。
罗家的花园很大。一眼望去,绿树成荫,魁梧森然;百花竞艳,芬芳怡然。横亘其中隔开东西厢的,是一片人工开凿的荷塘,正处仲夏,塘中荷花许多已经盛开。晚风徐徐,送来的却是近处菡萏清香。
要不怎么说神族娇气,连帮人,都净挑好地方的人来帮。
正在荷塘中央骚扰驻守在罗家的散仙、精灵的无非冷不防打了个喷嚏,顿感有魔气渐近。
“好了,既然你们都是新驻,往事不知,旁的忙你们也帮不上。都散了吧。”
“是。”
“未经邀请,闯入私宅。未林公子,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无非转过身,保险起见。她背在身后的手里,已握住了玉醴鞭。
“我本就不是君……川儿!”
他这一喊,惊得无非浑身一震。
第四章
五座仙岛之所以成为仙岛,与五位始神有关。始神殒身,身沉五海,日久成岛。岛上仙气终年不散,凝作仙雾,日夜护着岛上生灵。
瀛洲为五仙岛之一,自然也护着生于斯长于斯的神族小公主瀛川。
因初生身体羸弱,父神母神将她小心放在瀛洲养足五百年,才带回上青天。在瀛洲时,她虽体弱,可有父母兄长宠着,逍遥自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唯一的例外,是她闯祸误伤生灵时。不论是谁,被她惹祸气着,都会大声叫她的名字,或者大喝一声——
“川儿!”
与未林这一声,几乎一致。
未林没有注意到,他直接惊掉了她的玉醴鞭。本来在她手中散着寒气的鞭子,瞬时落地,软如布帛。
所谓童年阴影可真要命啊……
地上的玉醴鞭深表赞同。
玉醴鞭是她诞生之日,父神用瀛洲青玉膏山中玉醴泉下玉醴石锻造而成的武器,造了足足百年才成。此鞭战时可冰冻三尺,平时软趴趴的,像一条布条。
神族的武器与凡人不同,得养。养得好坏,同养的时长有很大关系。
算起来,从一百岁得玉醴鞭至今,已有七万余年。
想到这里,无非镇定许多:好歹活了七万多岁,还这样怕别人凶自己。不合适不合适。
再说,对方非友,当多留些心眼儿。
凉亭不过方寸之地。她背对月光,不知何时收起了玉醴鞭。
鞭子与月,凄凄寒光相映。与她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静默一起,给激动快步上前的未林,泼了盆冷水。
脚步缓下来,未林的理智也随之回笼。却仍抑制不住激动、大喜、惊疑等种种情绪的来袭。
这算什么呢?
自她亡后,他寻她五万多年,每一个日夜都在思念她。
魔族中人只道他疯了。与凡人结成连理已是出格,勿论流落人间数万年只为寻其转世。
他不是没想过她可能是神族。但若是神,她下凡历劫,归位后必然会想起凡世种种。那又怎会不赴他们的世世结发之约?
可她就这样以神的姿态站在自己面前,脸与神态都是她,眉眼间却无半点波澜。
“啪!”
玉醴鞭抽在未林的脚前,带出一丈长的冰凌。
“川……这是为何?”他看她示威似的一鞭下来,有些不明所以。
“你到底是谁?”
“魔帝的外孙,心魔与梦魔之子。”
啥?魔帝外孙?她怎么不知道心魔和梦魔生娃了?大战那会儿也没听说他名号啊,魔族何时如此人丁旺盛了?
哦对了!
绕道下凡时,把关于魔族中主张和平一派的记忆给了忆灵。她说呢,怎么老想不起来。
——下凡真累。
冰凌寒气煞人,距离未林的左脚尖最近。他的银锦鞋面上已经凝成一层薄冰,此时要动弹,还得费些气力。
他却全然不在意,双眼牢牢盯住凉亭内那人,一时千头万绪。
她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警惕与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