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无非见他平白盯着自己,表情像是受了惊一般,便好奇地看回去。
“没、没事。坊主好走。小的驾车回后院。”
车夫悻悻地退开,心里仍嘀咕着无非的不讲究,转身跳上马车,一下便跑远了。
哦!
她说呢,原来是头发乱了。
举手打个响指,头发瞬间梳成利落的马尾,随着大摇大摆的身体,摆上阶梯,摆进了门。
候在正厅等她的,是罗家老爷和夫人。三人客套过后,夫人便领着无非到东厢客房,稍息片刻再往罗潇潇闺房方向走。
她们一路走,一路讲。不过片刻,无非已经从罗夫人口中得知当年大火的来龙去脉,又听她说了五年来所寻名医却无人能治之事。
眼下罗潇潇因婚期在即,恢复容颜已是当务之急。
院落中清灵宛转的鸟语,怡人的芬芳花香,全成了夫人声音的陪衬。
她从聒噪的罗夫人的念叨里听出来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殊不知,她也很无奈,她来救人,不想听人啰嗦。
聒噪的冤大头。
经过一道围墙,无非突然朝身侧粉嫩的飘香藤挑起眉,仿佛在问它自己的判断可还准确。
躲在花瓣中的花精猛地一抖,目送无非离开后连忙化作一缕香气混在空气中逃走。天地良心,她可一点儿也不想在花神不在时招惹这位姑奶奶。她只是只奉命干活儿的精灵。
很快,一行人来到罗潇潇的房门。
跟在她们身后的丫鬟上前来推开门,无非正要迈腿进去,却被罗夫人拦了一把。
正疑惑着,罗夫人忽地附在她耳旁问:“坊主,妾身冒昧。妾身想问坊主,对小女的脸……有几分把握?”
“问题不大。”
无非盯着罗潇潇房间周遭的一团魔气,黑乎乎的,却又闪着许多细碎的粉色光点。这种硬气里透着浓浓的软饭气息的魔气,不是心魔还有谁?
她装模作样地把罗夫人与一众下人关在门外,同时幻出一片虚景来掩盖“治疗”的手法,免得守在门外偷看的人真看出些什么来。
听着她的脚步声踏入房门,绕过屏风,又听得她掀起帏帘时珠玉乱撞的响声,侯在床上的女子心里越发忐忑。
“可是十四布坊坊主?”
最后一步停在床前,无非隔着重重床幔去看床上的人——有点儿意思。
她玩笑似的回问:“原来罗小姐除了我,这个时刻还约了他人。”
“没……”回答声音细如蚊蚋,胜在清晰。无非听得清楚,不再去计较这些。
只是床幔叠叠,终究是个麻烦。不待罗潇潇回答,她便手痒地欲把它们统统挂起。
不料才挂上一层,罗潇潇便战战兢兢跪起来,“别!”
以前请来的名医无不被她的脸吓过。皆因烧伤部位留下的伤疤过于丑陋,凹凸不平,沟壑丛生。脸上的皮,黑的黑,红的红,白的白,像神话故事中的夜叉。
现下来的是个姑娘,再怎么有求必应,怕是也未曾见过她这般狰狞的面目。
一道银光蓦然闪过眼前,罗潇潇瞬间入梦。
人啊,就是啰嗦这点不讨喜。
无非出其不意一挥手,将床上的人送入真梦中。然后挂起床幔,打量着眼前的姑娘。心里忍不住再次埋汰心魔的恶劣行径。
莫不是他自己太丑,见不得别人长得好看?
如此,甚是合理。
她盯着床上躺平的罗潇潇看了一小会儿,双眉轻皱,很快又施展开。也罢,先作势开始施法吧。小姑娘的脸比较重要。
屋内施法,而带着下人趴在屋外偷看的罗夫人,正看到虚景中的“无非”开始为“罗潇潇”搭脉诊断的场景。和屋内“罗潇潇”的梦境进度相同。
搭脉,倒同以往的名医一样开头。
罗夫人接着看,“无非”开始往“罗潇潇”脸上涂什么东西。白色一大坨,浆糊似的黏在“罗潇潇”坑洼不平的脸上。感觉像在糊墙。
她不忍再看,举起手帕挡住了眼睛。嘴里不停默念“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在无非的法术作用下,罗潇潇脸上的焦皮与凹凸新肉一同逐渐脱落,化作星星点点肉色气雾凝聚在二人之间。
气雾越聚越多,罗潇潇原本的面貌也越来越清晰。
最后收势,气雾已凝成一颗肉色结晶,缓缓落入无非掌中。
魔障结晶难得,不是每次都能得到。以往几次炼得结晶,她都心情大好,但面前女子的长相,令她心情好不起来。
刚看到她时,无非本以为自己判断出错,想着等除了她脸上魔障再看。结果,魔障除了,横看竖看都一样——眼前的罗潇潇,根本不是昨日的女子!
钱收少了!还被骗了!
无非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生气。
那十个神,还是别归位了吧,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想打他们。
她曾与皇兄说,她的聪明不该用于微处。她错了,聪明该处处用。
昨日来的女子,她看不到,也算不出对方的命,非神即魔。心魔没必要祸害自己人,因此,昨天的姑娘,只能是他们那十位下饺子似的下凡历劫的主神之一。而现下躺着的人,过往的几生几世,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神善被人欺。
既已被欺,自然不好立刻声张。无非收好魔障结晶,又如虚景所示用白纱重重包住罗潇潇的脸,才施施然收起虚景与梦境,佯装收拾,给屋外偷窥者逃离的时间。
待罗夫人一行人走远,她才走出门外,往自己的房间方向走去。
她一通折腾,费力费神费时。布坊里小四亦是如此。
独独楼的人来来回回五次,才算将所有布匹运完。还不算有一次因他们家裁缝私下多求一匹,马车走到中途又折回来的。
“累吗?”
一声甜蜜蜜的问候贴着耳缘传来。小四正抱着算盘算账算得入迷,突然一下回过神来,侧头一看,靠在自己肩上的头正眉眼弯弯地笑着。
眉眼底下的嘴巴又唤了声,唤得小四浑身酥软。
此人身着男装,剑眉星目的模样,俊俏得紧。即便一身小厮装扮,也未减半分帅气。纵是识人无数的小四,初见时也未能一眼看穿,对方竟是女儿身。
洛城这样一座富得流油的地方,旁的不敢说,吃喝玩乐自是一绝。而除了四市,洛城最热闹的地方便是城南的云雨道。
虽然名字不正经,可里面的滋味儿,去了都说好。正是:
云雨道里道云雨,美人榻上拓美人。
云雨道上究竟有多少座青楼妓院,没人认真统计过。人们只知道,这么些座楼院中,日日夜夜笙歌且常开不败的,唯有一座独独楼。
独独楼是都国最早双花齐开的青楼,简单说,就是同时做了青楼与妓院的生意。却不想歪打正着,越做越大,发展到如今,已经成了官妓的唯一培养场所。
人人闻名而来,它的生意自然长盛不衰。倒真应了它的名字,独独。
眼下让小四酥软的,便是独独楼里的总管独希。姑娘们的吃穿用度,全归她管。
在小四掌布坊的柜之前,独希每逢初一十五买布,常常货比三家再做决定。可自从小四出现,独希的眼睛里就看不见别家布坊了。
小四朝她皱了皱鼻子,眼眸间尽是嗔怪,还有旁人觉不出却星星点点落入对方眼中的藏不住的爱意。
“你是不累了?”
“嗯。”独希趁机又飞快地啄了一口在小四的脸上,惊得小四险些摔了笔,回头去看她时,那人的神情满足得如同偷了腥的猫儿,正眯着眼回味呢。
小四有些哭笑不得,嗔了她一眼,接着道,“你先坐着,就剩最后半页了。”
“无妨。我等着便是。”
第三章
日头西下,街巷中的人声不知何时尽数散去。各家各户的炊烟却热闹起来,个挨个的,从烟囱里冒出,不管白烟黑烟,都在半空混作一团,一气儿往天上云层奔去。
独独楼的白烟底下,除了忙得大汗淋漓的厨子,还有双双忙活的独希与小四。
正在洗菜的大娘看不过眼,拿眼白剜她们一眼,端着菜盆子转身,背对她们择菜。大有眼不见为净的架势。
掌勺的大师傅倒不在意,只是自己的地盘被她俩占去一半,功夫不好施展。他抓起灶台旁的一块布,往脸上一擦,擦去满脸的汗水,露出满面油光来,再以布作扇,自我欺骗地扇凉。
“俺说你们两个丫头啊,嘛时候能好啊?你们这样,很影响俺发挥的嘛。”
独希将一个炖盅从锅内取出,嘴里着急回道:“马上马上。”
这边小四怕她烫伤,急忙拎着食盒上前,好让她尽快装好。俩人一来一往间,眉眼始终勾着。
大师傅“嗷呜”一声,“俺还独身一人,你们太欺负人了!”
他的后半句被装好食盒的二人抛在身后,被剁肉声、翻炒声、开水声掩盖过去。他只能眼睁睁地接受她们手挽手离去的背影的“欺负”。
正该是万家烟火团聚时,洛城的万家,却因独独楼而显得格外冷清。烟火还是有的,至于团聚——兜儿里有些银钱的爷,眼中只有美人丝竹,哪儿还稀罕什么团聚?